快川和尚在受聘于信玄、来到甲斐的惠林寺之前,在京都妙心寺出家,也在美浓的崇福寺待过。正亲町天皇深信禅宗,曾数次召妙心寺的愚堂等人到宫中参禅说法。因此,为朝廷效命的禅宗僧人的忠义气节比武士还要坚定。特别是快川,虽然身在千里之外,去年正亲町天皇还钦赐他大通智胜国师的称号。天恩浩荡,他感极而泣。
从快川的心境来看世间的大势所趋以及甲州的变迁,如今只有前面说的一句话能够回答胜赖迫切的提问。他与已故的信玄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信玄也格外尊崇他,他也深信信玄,在其七周年祭的祭文中,他评价故人时称赞道:人中龙象,天上麒麟。他绝不认为胜赖与其父相比是所谓的不肖子孙,他反倒对胜赖有些同情。
人们议论胜赖的缺点时总是说:“很难对他有期待啊,因为他父亲太厉害了。”
如果信玄能够活到今天,一定会后悔让自己的事业停留在甲斐一国,而没有在更具重大意义的事情上发挥其雄才大略。但是,时至今日,信长已经着眼于大处,要逐步纠正源平时代以后武将割据一方的状态,以皇室为中心,他自身也作为臣下以身垂范,奠定了自己在中央的重要地位。对于比信玄渺小的胜赖,快川已经完全不抱期望了。快川的心情一定是:“大势已去了。”
那么,让胜赖给织田军下跪投降、以保全信玄的尸骨吗?不能这样。他们是自新罗三郎以来的名门望族,信玄在天下也十分有名气,胜赖岂能甘心在信长膝下乞降。武田四郎胜赖也不是那么没有志气、不知羞耻的人。领下的庶民也有声音说现在比信玄时代的政治变差了,似乎征收重税是主要原因。然而在快川看来,胜赖这样做绝非是为了自己骄纵奢华,而是用于军事方面了。武器、兵法以及各种文化,中央自不必说,四邻各国这几年也取得了长足发展。光是购买枪与火药,靠信玄时代的支出,根本不能与那些国家相比。
不久,快川告辞说:“请您保重贵体。”胜赖心中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是他感觉即便是挽留对方也只能听到同样的回答,于是叩拜说:“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了。”快川也手持念珠叩拜说:“告辞。”然后回去了。
高远城
“喂,去甲州踏春赏樱采草,回来的路上到东海看看富士山吧。”信长说完这番话就从安土出发了。这次出征甲州似乎有十足的胜算,出门时显得从容不迫。
二月十日,已经进入信浓,在伊那口、木曾口、飞驒口等地安排妥当,关东方面催促北条家,骏河口方面催促同盟国德川家康发动进攻。跟姊川、长筱的战役相比,这次讨伐甲州,简直就像去自家田里采摘一样,信长镇定从容。敌国之中已经有了己方势力。苗木城的苗木久兵卫和木曾福岛的木曾义昌一直都在等待他的到来。
织田信忠、川尻与兵卫、毛利河内守、水野监物、泷川左近等人从岐阜进入岩村,一路所向披靡。武田方的城寨望风而降,武田一族镇守的松尾城和饭田城到了天亮已是空城。
“伊那口方面进军几乎毫无阻力。”木曾口方面收到这样的信息,将士们谈笑说:“这样太不过瘾了吧。”这支队伍二月二十六日到达鸟居岭,与埋伏在这里的苗木久兵卫父子的军队会合,在奈良井附近遭遇到一小股反抗势力,一场小战役结束之后,埋葬了敌人遗弃的四十多具尸体。
马场美浓守信房的儿子昌房驻守的要害之地深志城也被瞬间攻陷了。织田长益、丹羽氏次、木曾义昌等合流后的军队如燎原之火,将甲州外围的城郭一一攻破。就连胜赖的叔父逍遥轩都丢下伊那口的城寨逃跑了,一条右卫门大夫、武田上野介同左马之助等偃旗息鼓、不知去向也就不足为奇了。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脆弱?原因很复杂,但是也可以简单概括为一句话:这次甲州不保了。不知何时起,所有武田方的人都已放弃,认为必败无疑。甚至有一种等待这一天到来的想法。
然而,在此时,即便明知必败,“也要让你们知道有我在这里”。自古以来都会有这样英勇无畏的武士。信浓高远城的仁科五郎信盛正是这样的人物。
信盛是四郎胜赖的弟弟。此前几乎都是席卷而来,织田信忠估计此处也不难破,于是修书一封,命一名弓箭手把信绑到箭上,从城堡后门的山上射入城中。这当然是一封劝降书。结果城中马上射来回信。书信写得很威风,开头一句是:
芳函批阅,已知其意。最后写道:驻守城中的士兵一旦将身家性命交给胜赖方,就要报答其恩德,不要把我们当作胆小之辈,早日策马来攻吧。我要给你们看看信玄以来锻炼的武勇士兵的功绩,此致敬礼。
回信还带着墨香,写明了他们的决心。中将信忠奉信长之命来攻,“好,既然如此……”他下令强攻。
进攻方分成两队分别从正门和后门发动进攻。在这里才看到了真正的战役。仁科信盛率一千余名城中士兵拼死一战。甲州武士的勇武确实还没有衰退。二月到三月初,高远城的石墙被攻守双方士兵的鲜血染红了。离护城河约五十米处安设的第一道栅栏已经被攻破,护城河也被石头、野草、土木填埋,进攻方冲过护城河,敏捷地在贴在石墙上攀缘。
“呦!”“上来试试!”城墙上敌人的无数双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城下。他们用枪刺、扔石块、泼油、滚圆木。
进攻方的士兵刚爬到七八分的位置,就伴随着石块、木材和污水掉下去了。但是掉下去的士兵越发勇猛,只要还清醒,马上弹跳起来说:“怕什么?”又继续攀援。后面的士兵看到他们如此毅然决然的雄姿,为他们送去欢呼,也争先恐后地往上爬。掉下来又爬,如此反复,奋勇猛进,势不可当。
然而守城一方团结一心、拼死奋战,绝不输给进攻方。他们站在土墙、瓦顶板心泥墙和城门上,露出半身或全身应战,城中也都是坚强的甲州武士。进攻方无从知晓,城内全城一心的团结精神更是催人泪下。
从开始困守城中之时起,前来避难的无数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就连身怀六甲的孕妇,全都帮助将士们防御敌兵,拼命干活。年轻女子搬运弓箭,老人打扫烧坏的枪支、帮助伤员或者给士兵做饭,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也没有人指挥,却能保持一种秩序,没有人脸上带着抱怨。
“反正不会马上攻陷。如果您说不惜一切的话也就罢了……”进攻方的一员大将河尻肥前守来到中将信忠面前,说强攻有困难,不应当在此造成太多牺牲。
“死伤有点多啊!”信忠也在反省。肥前守啧啧赞叹道:“而且他们依然守得固若金汤。”“没有什么计策吗?良策?”“我想城中士兵所依仗的是他们相信新府还有胜赖。把这里先放一放,先去进攻甲府、韭崎也是一个计策,不过这需要改变整个作战计划……最好是让城中将士相信新府已经攻陷,胜赖已死。”信忠点了点头。
三月一日早晨,进攻方射来的第二封信落在了城内。仁科五郎信盛读完之后笑着说:“这封捏造的书信如同儿戏,我似乎看到了他们疲于进攻的样子。”信中写道:
上个月二十八日,甲州府邸攻陷,胜赖将军自杀,一门之人或死或降,甲州中府已平定。你们的城堡不过是区区地方上的小城,再坚持武士道义也已经没有意义,早点打开城门,商量领地问题吧。织田中将信忠特此以情相劝。
“想得太简单了吧。这种小伎俩一眼就能看出来,难道他们还以为是兵法吗?”当晚,五郎信盛摆下便宴,把那封信拿给家臣们看,并说道:“如果有人动摇了,不要客气,明天晚上之前从后面山谷逃出城外即可。”他们击鼓浅唱,非常开心地玩到深夜。那晚,各位大将的妻女也被叫到宴席上赏了一杯酒,这是在平时从未有过的事。因此,直觉告诉众人:“主人决定决一死战,今晚将是最后一个晚上。”
果然,第二天一早,五郎信盛手中拄着长刀,将草鞋绑在左边大腿上,拖着这条腿走到城楼处,吩咐道:“昨晚饮宴以后还留在城中相约今日在此相会的人都到这下面集合!”然后自己爬上了城楼,他让人摆上折凳,从城楼上扫视一番,除了城中的老幼妇人,不到一千名精锐将士几乎一人不少。他将头低下,似乎是在默默祈祷。他是在告慰父亲信玄的在天之灵:请您看啊!甲州军中还有这些不怕死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着全军将士。
他不像哥哥胜赖长得那么饱满圆润,由于长期过着质朴的乡下生活,他根本不懂得奢侈浪费。他英姿飒爽,拥有一双如同在山野的风中长大的雄鹰般的眼睛。他今年三十四岁,跟其父信玄很像:多毛、眉毛长、嘴唇宽厚。那天早上他说道:“还以为今天会下雨,没想到晴空万里,还能看到远山的樱花,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死去太可惜了。话虽如此,我们岂能为了浮云般的富贵舍弃名声?只是大家看到了,我在前天的防御战中一只腿受了重伤,行动不便。因此,我想先看着诸位打完最后一仗,慢慢等待敌人攻来,好好打一仗再走。把正门和后门打开吧,给他们看看山樱花轰轰烈烈地飘落的样子吧。”
那些勇猛的武士如暴风雨般回应着,异口同声地说遵命。众人都仰望着城楼上主人的身姿,现在就是最后一面了,同样的喊声持续了一会儿。不是生死关头,绝对是死路一条。城门被城中人毅然决然地打开了,一千余名将士呐喊着杀出城外。一队人从正门,一队人从后门。进攻方的第四道防线都被冲破了。一时之间,甚至织田信忠所在的中军都差点儿出现混乱。
“撤!等会再打出来!”城中大将今福又右卫门看准时机,迅速撤回城中。小幡周防的队伍和春日河内守的队伍也效仿他们退回城中。他们将各自斩获的首级数了数,呈给城楼上的主公看。
“喝杯热水再出去打。”话语中显示了从容不迫的气度。就这样,正门和后门都是休息一下再杀出去,杀得敌人乱了阵脚再撤回来,如汹涌的波涛般激战了六次,共斩获首级四百三十七个。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己方人数很明显减少,所剩的士兵也是满身创伤,几乎看不到安然无恙行走的人。传来树木被烧着的噼噼啪啪声,熊熊大火渐渐逼近,进攻方已经从四面八方杀入城中。仁科五郎信盛还在城楼上看着己方士兵奋勇杀敌,目不转睛地守望着他们。
“将军,将军!您在哪里?”家中的小菅五郎兵卫在城楼下东奔西闯。信盛从楼上叫道:“我在这里!”告知对方自己还健在,他窥视着下面想:“终于来了啊。也让我看看你们吧。”
五郎兵卫透过烟雾望着主公的身影气喘吁吁地禀告:“以小山田备中大人为首,我方将士大概都战死了。请将军准备自戕吧。”
“五郎兵卫,你爬上来,帮我断头!”“是,马上来。”五郎兵卫大声回答,步履蹒跚地朝城楼的台阶走去。
信盛始终不见他走上楼来,只有浓烟不停地从楼梯口升腾上来。信盛推开另一处炮眼的盖板,向下望了望,能看到的都是敌兵,只有一个自己人在众多敌人的包围下浴血奋战,而且是一名手持长刀的女性。
“啊,是诹访胜左卫门的妻子……”信盛行将死去,却努力想要弄明白这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情,“那妇人平日在人前别说拿长刀了,连话都讲不清楚,是个非常内向的人……”
如今他自己有急需要做的事情。他透过炮眼向敌人大声说道:“信长、信忠的手下,你们暂时清醒一下,听听空中的声音!世间千年在历史上也只是一瞬间。信长虽然现在称霸,没有不落的樱花,却有不燃的城堡。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永远不落、不燃、不朽的东西。信玄家的五郎信盛给你们看看!”织田兵登上城楼之时,只看到一具尸体,肚子被切成十字花,首级不见了。这里在一瞬间就化成一根火柱,烤焦了春天的夜空。
春日骚动
韭崎新府一片混乱,似乎在宣告这个世界的终结。“高远城也陷落了,令弟信盛大人以及全城将士全都阵亡了。”
武田四郎胜赖听到家臣的汇报,不动声色地说:“是吗?”他知道自己已经力不从心了,摆出一副已经放弃的样子。紧接着又有快马来报说:“织田中将信忠的士兵已经从诹访进入甲斐,一条右卫门大夫大人、清野美作大人、朝日奈摄津大人和山县三郎兵卫大人的儿子等,无论是战是降,都被毫不留情地杀掉,然后将他们的首级挂在路旁,织田中将信忠的士兵正在如潮水般过来。”
另一飞报传来说:“拥有信玄公血脉的盲人龙宝法师也落到敌人手里,惨遭杀害了。”
胜赖怒目骂道:“残忍的织田军!盲人法师何罪之有?又有何抵抗力?”然而如今他开始更多地思考自己的死。他抑制着心中的怒火,一动不动地咬着嘴唇想:“如果将这种愤怒表现出来,别人还以为我气昏了头,在家臣面前也显得不体面。”很多人认为他迟钝、心粗,觉得刚毅的外表就是他的全部,其实他就连对家臣也是非常细心的。因此,无论他心中的节义,还是作为主人的体面、反省,总的说来都过于狭隘了。他继承了父亲的遗风,也曾听快川和尚讲禅意。跟同一位师傅学同样的禅理,他却没能像信玄那样活用禅理。“是不是搞错了?我一直以为高远城还能支撑一个月或者半个月的。”他听说高远城陷落的消息,这样喃喃自语道。与其说这是防战上的失误,倒不如说他做人还不够老练。虽说他生来就有资质,但是这种资质还未磨炼好就遭遇了这样的时运。这几日,他所在的正殿,包括宽大的会议室,还有其他厢房的所有隔扇都被拆除了,就像在躲避持续发生的大地震一般,一门一族的人连同各位家臣共同起居生活,混住在一起。每时每刻,消息从大门经过中门直接沿着院子传到这里,胜赖隔着走廊就能听到快马禀报。
去年刚刚落成的建筑,还保留着木材的香气,镶嵌的金银、华美的家具,这一切在众人眼里已经是一种障碍和累赘了。
“老爷在哪里?”将裙摆撩起来捆住、显得很利落的一名女官带着一名侍女,自称受夫人差遣,在混乱的院子里朝微暗的大厅中的人群张望着。
那里到处都是年老或年轻的武将,吵吵嚷嚷地各自谈论着。她是跟随夫人的女官,名叫茅村局。她来到胜赖面前,回禀夫人派她到此的用意:“毕竟内殿那边都是女子,与这里不同,她们哭泣不止、彷徨无策,无论怎么劝慰都止不住悲叹。夫人的意思是,反正最后都要一起死,不如让内殿的女子们也来这边,与众位武士待在一起的话,她们也能早点做好精神准备。您要是恩准的话,夫人的座驾马上就过来,您意下如何?”
胜赖听完后说:“那很好。搬到我身边来吧,把夫人和孩子们都带过来吧。”
当时,他身边还有今年十六岁的嫡子太郎信胜以及宿将真田昌幸、小山田信茂、长坂长闲等人,他们似乎正在商议事情。茅村局起身之前,信胜上前劝谏道:“父亲大人,这样不太好吧。”
胜赖有些不高兴,他竖起眉尖看着儿子问:“为什么不行?”“……女子们来到这里的话会碍手碍脚的,她们的悲叹会扰乱军心。”
太郎信胜虽然年少,却提出了自己的主张。他坚持认为这里是新罗三郎以来的父祖之地,无论是战是死,都应当在祖先的地盘上坚持到最后,丢弃新府逃亡的话,会给武田家的名声带来莫大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