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吉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又市已经简单地装备好了,脚上也换了整齐的鞋履,好像这样就要直接上战场。去哪儿呢?日吉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总之天很黑。终于,出了中门,日吉看出来了,原来他们一直绕着大宅的内庭,到前边来了。从前门出来,就看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在烈风中等着。
“又市吗?”是十兵卫的声音,还是白天的那身装束,坐在鞍上,单手拉着缰绳,腋下夹着长枪。
“是又市。”“卖针的呢?”“带来了。”
“让他和你一起,你们在前边走。”
“遵命。卖针的!”又市说完转身,在黑暗中往前走着。配合着又市的速度,十兵卫跟在后面。每到路口十兵卫就会马上给他们指路。到了常在寺门前,日吉才发觉,这是以蜂须贺七内为首,潜入岐阜制造混乱的人戌时下刻集合的地方。
十兵卫从马上敏捷地翻身下来,“又市,你在这儿等着,没什么难办的。”说着把缰绳交给了又市。
“戌时下刻,你应该能见到从鹫山城来的弥平治大人,要是到时没见到人的话,就万事皆休,这城里将变成人间地狱,到底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话尾收起忧虑,十兵卫眉眼间带着悲壮的神色。
“卖针的。”
“在!”“你来带路,在前边走。”
“啊?去哪儿?”日吉在烈风中颤抖着,看着十兵卫悲壮的脸。“去树林。去蜂须贺村的暴徒今夜集合的树林。”“啊?具体的地方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啊。”“不知道也没关系,他们认识你的脸的。”
“啊?”
“别想藏。”“……”日吉本想骗过他的,但都被睿智的十兵卫看穿了。日吉马上就知道了,这行不通,这人明明长了一张容易骗的脸,可是却根本骗不过。所以日吉也不再回嘴,应了声“是”走在前面。一点灯光也看不到,树叶被疾风吹得像洗刷船舷的飞沫一样拍打着寺庙的屋顶。常在寺后的树林如同惊涛骇浪翻滚的大海,树木的低吟、草木的呼啸声,夺人心神。
“卖针的。”
“在!”“到树林了,人已经集合了吧?”“不知道。毕竟这么大的风……”“不,他们一定来了。”“是吗?”
“正好,时间也差不多是戌时下刻了。只有你一个人一直不见人影,你的同伴一定担心了。”十兵卫坐在寺里五轮大石台上说道。腋下夹着的枪尖在日吉脚前,被风吹磨着。
“去见你的同伴吧。”对于日吉的想法,十兵卫始终都能先他一步。“你就去说,明智光安入道的侄子——十兵卫光秀在此恭候。然后,就说我有事相商,请蜂须贺能做主的人到此商谈。”“明白了。”日吉垂首,但并没有立刻就走。
“向聚集的人,这么说就行了吗?”“是啊。”“就是为了这个才一路让我走在前面的吗?”“快去!”
“我会去的。可是,可能自此就见不到你了,你也听听我的说法吧。”“什么?你的说法?”“如果什么都不说就走的话,我会觉得遗憾。因为你一副认为我是蜂须贺一党手下的样子。”“没错。”
“你很有智慧,你的双眼十分锐利,能看清你所看的事物,就如同能掌握钉钉子的分寸一样。”
“……”“正如你想的一样,我是和蜂须贺的人一起到这岐阜来的,但我的心却没跟他们在一起,在中村出生,做着卖针的买卖,虽然还未得志,但却不想一辈子吃土豪的冷饭,也没想过要制造混乱报答他们的恩情。”
“……”“如果有缘,以后可以在什么地方再见的话,我一定会证明我所说的并非虚言,证明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么,我现在就去蜂须贺七内大人那里传话,然后就直接走了,祝您安好,珍重学业。”
天生就能言善辩的日吉大胆地陈述期间,十兵卫什么也没说。等回过神来时,日吉已经走进飞舞着树叶的黑漆漆的树林里去了,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日吉在林中穿行着,发现林中有一小块儿平地。这里像池塘一样,风并不太大。定睛一看,有一伙黑黑的人影像野马一样,有的困倦地坐着,有的漫无目的地站着。
“是谁?”有一个站着四处瞭望的人,听到了日吉的脚步声。“是我。”
“日吉吗?”
“嗯。”“蠢货,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你是在那儿出了问题吗?只差你一个,大家都整理东西呢。”日吉一上来就被骂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日吉畏畏缩缩地朝大伙走去。“七内大人呢?”“在那儿呢,跟我过去道歉,他可是生气了。”“唉……”
“猴子吗?”四周围了四五个人的蜂须贺七内问道。日吉过去为迟到道歉。“干什么去了?”
“白天的时候就被斋藤家的家臣抓起来了。”“啊?你被抓了?”不只是七内,周围的人都很诧异地看着日吉,觉得事情可能已经败露,开始动摇了起来。“你这个笨蛋!”七内一下子抓住日吉的衣襟,拉到身前,慌张地开始询问。
“在哪儿?被谁抓了?被抓了,你把我们的计划说出去了没有?”“说了。”
“什么?”“不说的话就没命了,也不能回到这儿了。”
“你这家伙!”七内拽紧日吉,“可恨的蠢货,你怕死把秘密说出去了。小子,今晚会血流成河的。”他放开日吉,一只脚正要踢上去,日吉轻巧地往后一退,躲开了脚。不过,旁边的人抓住日吉的双手,背到了后面。日吉一边挣脱一边一口气地说:“不要着急,先听我说完。虽然我被抓说了今晚的事,那是因为抓我的并不是稻叶山斋藤义龙的家臣,而是蜂须贺的同盟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家臣。”众人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带着怀疑的眼神问:“到底,在那里住的是什么人?”
“说是明智光安入道大人,可抓住我的并不是主人,而是他的侄子十兵卫光秀。”
“啊,是明智的食客啊。”有人说道。“是的。”日吉看了看说话的人,然后又看着大家,洒脱地说道,“十兵卫大人想要见这里的头目,所以跟我一起来了,七内大人,您要去见他吗?”
“明智光安入道的侄子,十兵卫光秀跟你一起来了?”“是的。”
“真的吗?”“千真万确。”
“今晚的计划,你都对十兵卫说了吗?”“即使我不说,他也能看透,他是个头脑好到让人觉得恐怖的人。”“他来干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只是让我带路而已。”“那你就给带路吗?”
“我也没办法呀。”“唉!”
“啊,风又大了。”日吉道。在二人对话的时候,七内听着周围众人紧张地吞咽口水,最后,在那些人沉默的时候他问道:“那个十兵卫在哪儿?”大家都动了起来,纷纷说着七内一个人去太危险,他们也一起去,他们藏在七内大人和十兵卫见面的地方周围见机行事等等。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不必了,蜂须贺的诸位,不用去见了,十兵卫来了,求见七内大人。”众人大惊,回头观看,是一个不用问也知道的人。十兵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安静地看着刚才的一幕。
“啊,你——”七内稍稍有些慌张,整理了装束,作为众人的首领走上前来。
“蜂须贺的七内大人吗?”“正是。”七内突然抬高了头。这可能是在同伴面前的关系,但平时,他就对比较有地位的人和多少有些身份的武士抱着不能让他们看低,也不奉承的态度,这是野武士的通病。
与他相反,虽然腋下夹着一柄枪,十兵卫光秀却姿态谦逊,言语殷勤。“初次见面,以前听说过小六大人和您的大名,在下是十兵卫光秀。斋藤道三秀龙大人幕下的明智光安入道是我的叔父,我是寄居在他家的晚辈。”对方谦虚的话语让七内有些醺然。
“那,你有什么事?”“为今夜之事而来。”
“今夜的事,那是什么事?”七内假装不知。
“我已经从那边那个卖针的那儿知道了原委,因为太震惊了,所以赶来了。今夜的暴行,说是暴行失礼了,从兵法上讲,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计策实为下策,能不能放弃呢?”“不能。”七内傲然道。
“这不是我的命令,是接受了斋藤道三秀龙大人请求的小六大人的命令。”
“那是自然。”十兵卫没有反驳,语调如常地说道:“当然,也不能仅凭个人意见就作罢。我让堂弟弥平治光春去鹫山城向斋藤道三秀龙大人进谏了,约好在这里会合,在他回来之前,能不能请您不要离开,和我一起在这里等他呢?”周到殷勤,遵从对方的情理,甚至还常常为对方设想。这种姿态正是少有的能随机应变的人所拥有的。十兵卫光秀的性格是无论对谁都周到有礼。用剑道来说的话,就是一直都是剑尖向下的姿态,但内心就另当别论了。在七内眼中,十兵卫不过是知道些东西的年轻人,多少有些学问,爱讲道理的黄口小儿。
“不能等!没有必要!”七内喝道,随后冷淡地说,“不管怎么说,十兵卫大人都不该多管闲事。你不过是个食客,而且还是寄居在明智光安入道家的身份。”
“这已经不是考虑身份的时候了,这是主人家的大事。”“既然知道是大事,那就帮着准备足够的兵粮,等着我们放火,直接杀到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敌人稻叶山城那儿就行了。”“那种事我做不到。作为臣子,我们是很痛苦的。”“为什么?”
“义龙大人不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的嫡子吗?斋藤道三秀龙大人是主公,义龙大人也同样是主公啊。”
“但是,成为敌人的话——”
“可叹啊,父子之间这样兵戎相见对吗?这世间鸟兽都不会这样相残。”
“啰唆,回去吧,回去吧!”“不回去。”
“什么?”“弥平治来这儿之前我不能走。”在一直被认为很殷勤有礼的青年的声音里,七内第一次听到了坚决,同时也看到了他腋下长枪的杀气。这时,“十兵卫,你在哪儿?”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武士赶来了,正是被盼望已久的弥平治光春。
“喂,在这儿,弥平治,城中到底是怎么决定的?”“很遗憾……”弥平治一边喘着气一边握住堂兄的手,咬着嘴唇。“主公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劝谏,不只是斋藤道三秀龙大人,父亲也说你是个食客,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连叔父也这样吗?”
“而且,还特别生气。但我还是拼死坚持到现在。现在鹫山方面已经秘密地做好了出兵的准备,看来事情不会善终,我觉得今晚的火是关键,就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十兵卫,怎么办?”
“嗯……那么,斋藤道三秀龙大人是无论如何都要除了稻叶山了?”“不可避免。这样我们也只有一死,以尽臣子之道了。”
“不可。就算是主公,发起这样有违人伦的战事,为此而死是不值得的,这样的死轻于鸿毛。”
“那怎么办呢?”“只要不起火,鹫山城就不会出兵。把火源在起火前消灭!”十兵卫的语气好像变了一个人。以为他只是说说,突然十兵卫举枪直指蜂须贺七内等人。一直被认为只是个柔弱的年轻武士的十兵卫突然对着自己举枪,七内和其他人吓了一跳,忽地在他周围空出一个圈。
“你要干什么?”七内独自站在枪的正对面,声音赶得上咆哮着的风声了。
“是想跟我们打吗?就凭你那软弱无力的枪?”“正是。”十兵卫凛然道。
“绝不让一个人离开此地。不过,如果你们通情达理,接受在下的提议,放弃今夜的暴行,回蜂须贺村去的话,就可保住性命。而且,在下也可以尽我的所能给大家些钱财,怎么样?你们选哪个?”
“你说什么?是说让我们立刻从这儿离开吗?”“这是会使斋藤家灭亡的危机。今夜之战会使稻叶山和鹫山一起灭亡。
为了防止……”“愚蠢。”说话的并非七内,不知是周围的哪个怒道。
“你做得到吗?黄口小儿,在这里多嘴,你要是妨碍了大事,就先让你血流成河。”
“对于死,我早已有所觉悟。”还没有开战,十兵卫的神色已经如同白面夜叉般扬着眉,他“弥平治,弥平治”地叫着后面的堂弟,身体丝毫没动。
“要斩杀,知道吗?”“不用担心!”弥平治也拔出刀,和十兵卫背靠背,摆好架势。不过,十兵卫还是对七内的理性抱有一丝期望。“如果你们一分钟也不停留,马上回蜂须贺村的话,不肖十兵卫愿做俘虏,一同前往。见到小六大人,在下会亲自说明是非。怎么样?那样的话,今夜这里就不会成为人间炼狱,我们之间的事也可以不用流血就能解决。”
他的辛苦劝说却被蜂须贺一党当作胆怯。更何况,自己有二十多人,对手只有区区两个。
“啰唆!”“别听他说了,戌时下刻已经过了。”人群里二三个人的喊叫,让人群沸腾了起来。十兵卫立刻就被野武士包围了起来。长柄刀、枪和刀像狼牙一般。他们的喧嚣和呼呼的风声合二为一,在那儿描绘出一幅猛烈可怕的战斗画面。
“呀,打起来了!”日吉看着。断刀横飞,长枪掷向满身是血的逃跑者。
因为在那儿很危险,所以日吉慌慌张张地爬上树,在树上眺望着。日吉见过几个人之间的相互砍杀,像这样的小规模战争还是第一次。而且一想到这结果决定着岐阜今夜是否成为火海,进而决定着鹫山和稻叶山之间是否开战,日吉心中兴奋不已。在骚乱中,他听到了“弥平治”“十兵卫”互相的呼唤声音。可是,这小战争,在死了两三个人后,转瞬就已到了林中。
“啊?逃跑了吗?”觉得他们返回来很危险,日吉谨慎地没有轻易从树上下来,仍然在树上观察着下面的情形。被十兵卫和弥平治区区两个人打散,要是真逃跑了,那蜂须贺的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日吉一边暗自鄙视着他们,一边侧耳倾听着。他刚才爬上来的树是一棵栗子树,手和脖颈被划破,不停地有栗子和小树枝往下掉。他和树一起在大风中摇晃着。过了一会儿,“啊?这是什么?”日吉慌了。是像火山灰一样的火星,当然,日吉的周围也都飘舞着。他害怕地往上爬了爬。一定是蜂须贺一伙人放的火。常在寺的屋顶似乎也被点燃了。现在逃窜着的蜂须贺众人,正在一边放火,一边逃。
“不好了!”日吉像一颗栗子一样,从树梢上跳了下来开始跑。在这样的暴风里,这样的火势,要是不争分夺秒的话,肯定会被烧焦在这林子里。他全神贯注地往镇子跑着。镇子也着火了,天空也有火星、火鸟、火蝶飞舞着。稻叶山城的白色城墙被火映红,那里也涌动着红色的战云。“战争来了!”日吉大喊着往镇子冲过去。“战争开始了!一切都完了。鹫山和稻叶山都毁灭吧。大火之后就会有新的力量出现,希望这次是正义的。”
人仰马翻,路上的避难者瑟瑟发抖。日吉在其中忘我、兴奋地唱着如预言般的童谣,飞快地奔走着,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然而却并不想再回蜂须贺村。他的性格最忌讳阴郁的人民、黑暗的统治者、骨肉相残、封闭保守这样的事,所以之后他没有任何留恋地匆忙离开了这个国家。然后,他在之后的冬天只穿着一件棉衣,在寒冷的冬天卖着针什么的,不知道他彷徨的结果是什么,第二年,天文二十二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叫卖的身影出现在滨松的街头,一如既往还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松下家
松下嘉兵卫生于远州,虽从根本上就是地方武士,却受了今川家的赐封成为骏河旗本之一,俸禄三千石,掌管着头陀山的要塞。那时天龙川有大天龙和小天龙两条支流。他的宅邸在头陀山东五六个城镇的马入川(在大天龙的沿岸),以马入桥为中心而建。他同时也兼管着那里的驿站。一天,嘉兵卫正在去离马入不远的曳马城拜访饭尾丰前的归途中。饭尾丰前与他一样同为今川家的官吏,为了此地的管理警备,他们之间联络频繁,而且四邻的德川、织田、武田等都不得不防。
“能八郎。”嘉兵卫在马上回头叫了自己的随从。随行的武士有三人。一个手拿长柄刀满脸胡子的武士应了一声,走近了,抬头看着主人。这正是从曳马田间到马入去坐船的路上。除了街道边的松树和其他杂树外,就是一目了然的田地了。
“……嗯?不是百姓,也不像修行的人啊。”嘉兵卫低声道,在马上不停地看向一个地方。随从多贺能八郎也往主人看的地方看去,但是,除了开得很灿烂的菜花、青麦和水稻田的水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大人,什么事?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嗯,那个,在田埂的那个看着像鹭鸶的白色人影,在那儿干什么呢?”
“啊,鹭鸶?”能八郎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着主人的话,看向主人指的地方。原来如此,那儿有个人正蹲在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