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说虽然烧掉了书信,关键是只要铃木重行还活在这个世上,一切都是白费心机。”兰丸也紧锁双眉道:“嗯,那个重行和本愿寺的人一起落荒而逃,如今流落在何方呢?”
名将的较量
大阪和本愿寺一门完全溃败的消息传来,此时最受打击的自然是中国地区的毛利。他的地盘的一角,从播磨到但马、伯耆,一点一点地被秀吉挖掉,此时的急报无疑给他的失败又添上了浓重的一笔。无论是近畿,还是丹波、丹后,可以依赖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去了,如今不得不全面承受并抵御织田方的压力。毛利家有一个方针、一个铁的法则,那就是元就的遗言:安守本分、坚守中国地区,不可失去祖上历经百战得来的领土。
然而时代的洪流决不会特意避开元就的遗言,它怒涛般冲击着保守主义的堡垒,迫使其革新。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都是堪称智勇兼备的大将,只是他们生在这个国家,长在这个家族,尊奉“不将中国地区的寸土让给敌人”这一遗训,骁勇善战,然而他们奋斗的方向违背了时代的潮流。在不可抗拒的时代怒涛面前,他们只是让旗帜上沾满了鲜血。
话虽如此,毛利一族也是有声望的武士之家,吉川与小早川这“两川”也是非凡的大将。他们用外交机智笼络了远在越后的谦信、甲斐的武田,为扩大名分将前室町将军义昭接到自己的国土奉养,在中央又尽情利用本愿寺法门势力的庞大组织与其财力物力,水陆两军展开正面进攻、使用各种反间计,规模之巨大、谋略之深远令人震惊。他们的这些战绩都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如果毛利方没有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毛利辉元的名字早就被葬送了,整个中国地区也早在数年前就纳入信长的治理之下了。如今一切外围阵营都被攻破,还能保住“中国地区有毛利”这一威严势态,可以说全凭智勇双全的“两川”的指挥。然而无可奈何的是,作为必然的结果,他们的阵营年年都在败退。
隆景专守山阳方面,吉川元春负责守御山阴地区。在这种形势下,秀吉说:“先夺鸟取城!”从他下定决心到付诸行动为止花了很长时间,其间他一直在做准备工作。一旦发动进攻,对他来说就等同于是收官之战了。
数月前开始,黑田官兵卫奉秀吉之命潜伏到若狭地区,包购了那里的船只,用尽一切手段将散在鸟取地区的粮食全部用船运走。听说吉川元春通过海上向同伙输送粮米,他们于是在沿海配备船队,将运粮的水路完全封锁住。
“时机到了!”听官兵卫汇报说鸟取城实力变弱、时机已到,秀吉这才驱动三军,兵临城下。当然,在到达鸟取之前,从去年开始,秀吉军就将因幡、伯耆等地散在的敌方堡垒一一攻破了。
鸟取城最初是由山名丰国驻守。之前秀吉在攻陷鹿野城时,在众多俘虏中发现了山名丰国的女儿,将她留在军中。“像丰国这种人是出了名的善变之人,最初为元就的威严所压服,跟随毛利一族,后来受到山中尼子的势力威胁而加入他们,近年又与吉川、小早川私通,将一个女儿作为人质交给他们。要想打动这样的武士,都不需要耗费一颗子弹。”秀吉在第一进攻时几乎没有交战就成功招降了山名丰国。
秀吉把丰国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让她站在城中可以看到的山丘上,对城内呼喊道:“喂!快看哪!”丰国从城中看到了粉妆玉琢的女儿,旁边还耸立着一根新木材做成的行刑柱。城外传来话说:“如果你可怜你的女儿,不舍因幡的领地,就好好想清楚。明天早上之前等你答复。”
果然山名丰国当晚便派出使者前来请降。然而他的家臣中确有几名硬汉。他们受够了意志薄弱的主人,团结起来将他赶出城外。又遣人火速向毛利军的吉川队伍告急求援。吉川元春立即派部下勇将牛尾元贞前去,然而元贞身负箭伤、卧病在床,因此又派市川雅乐允前往。可是鸟取城请求派一名毛利一族的大将统筹以稳定士气,于是吉川经家率八百余名生力军进驻城中。加上之前城中的士兵共计约两千人固守城中。另外还有城郊的百姓等非战斗成员也都到城内避难,库存的粮米很快就被吃光了。
贺露川沿城西向北流入日本海,装载着粮米的船只则逆流而上,给城内输送军粮。然而这也是以前的事了。近两个多月来,军需船一下子绝了踪迹。秀吉麾下的黑田官兵卫在若狭等地买断粮米、又封锁海路,如今终于见到成效,直接影响到了城中士兵的胃。
“城中军粮已不足维持半月。”一封封告急信送到了吉川元春手中。元春立即从自己领地调来数百石粮米,派一支船队从海上运送,然而为时已晚,海路已被封锁,陆上又有秀吉的两万大军,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
秀吉在鸟取城外的帝释山扎营,将城池围得滴水不漏。有勇敢的城中士兵想要趁着夜色游过袋川与芸州的同伙取得联系,但是没有一人能逃过秀吉布下的天罗地网。不是被俘,就是当场被杀了。
号称山阴第一要塞的鸟取城如今也只能开城降服了。还有一个对城中士兵来说致命的事实。八月的一个晚上,毛利方为给濒死的城中士兵输送军粮,派了五艘运粮船,另有十艘军船护送,抱着决一死战的精神沿贺露川逆流而上。河口的警卫队一发现船只到来,立即以狼烟报给沿岸同伴。虽说是半夜,封锁方严阵以待,连一条鱼都不放过。羽柴秀长、藤堂高虎、细川藤孝的援军团结一致,将河里的船队团团围住,从小船上投掷木柴火把,将主船烧沉,歼灭了船上三百多毛利兵,又把主将鹿野元的首级砍下,送到城中说:“这就是你们翘首以待的东西。”七月里鸟取城中已经没有一粒粮食,士兵和避难百姓之中饿死与生病的人不断在增加。他们已经连奋起反抗的气力都没有了。
羽柴秀长与藤堂高虎商议后认为敌方已经吃不消了,于是派一名能言善辩的臣下出使敌方一个叫丸山的据点,劝说他们降服,结果有去无回。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使者竟然被砍头了。“真可恨!”秀长与高虎打算马上一举粉碎他们,正要行动时,秀吉的大本营中传来“不可妄动”的严命。
炎热八月的云头下,帝释山上的旗帜随风招展,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秀吉像往常一样,事无巨细都会派人向安土城的信长汇报,我想如此这般,您觉得如何?因为出现了这样的事态,我这样处理的。有时候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会一一派遣信使。八月中旬,高山长房代替信长来阵中视察。
九月虚度过去,到了十月,秀吉才把堀尾茂助吉晴叫来,命他出使城中。又告诫他要多加用心:“你还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使命,要用心做好。”看着茂助在自己身边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武士,秀吉感慨颇深。回顾过去,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信长在攻打齐藤义龙所在的岐阜时,想要从后山翻越金华山的重峦叠嶂奇袭敌军,当时有个十六七岁的山里少年给带路。那少年就是堀尾茂助,如今已是统领一支军队、不落于人后的武士。
秀吉不由得想道:时间过得真快呀!他看着茂助,就像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
“属下定当不负您的重托!”茂助能得到这样的大任务,内心十分感激,一副誓死效忠的样子。
“且慢,且慢。”茂助正要起身,秀吉又叮嘱道,“你觉得能完成任务吗?扪心自问一下看看。”
“是,一定能!”“藤堂家的臣子当场被斩首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本来我就打算好了,事情办不好,决不生还!”结果秀吉突然神情极为不悦地训斥道:“坐下,坐回去。”堀尾茂助重新坐好,他不明白为什么秀吉突然训斥他。“使者的本分便是完成出使的任务,不需要做其他心理准备。如果是去赴死,别人也可以做到。以那么简单的想法去做劝降敌人的使者是不行的。既不能死,又不能生还,必须以这样的毅力去劝服敌人。吉川经家也是享誉中国地区的武将,在我们的大军包围之下尚能固守至今,要说服他比战争还难。”
茂助双手伏地,一丝不苟地听秀吉训话。“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决不会轻易舍生,定当拼全力完成使命!”
“好了,去吧!”茂助首先回到自己的营帐,换上轻装,然后单枪匹马前往敌人城中。听说进攻方有使者到来,吉川经家命人将他带到一间屋子,打算与他会面。茂助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身份,而且他也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虽然这座城眼看着就撑不下去了,但是秀吉吩咐他一定要厚礼相待,赞赏敌方的英勇善战,于是他殷勤备至地陈述道:“我家主人筑前守守当着我们部下的面极力称赞鸟取城守御有方,竟然能坚持到现在。可是如今粮道已断,您的名分也有了,继续对峙下去只能是饿死。让那些伤员、病人以及三千多百姓一起饿死是无情之至的事。这是只讲个人义气而不顾大义的行为。我家主人筑前守守说,只要您交出两个人的性命就能换来全城人活命,充分考虑到您的名誉,他不断向安土城那边为您求情。”
“哈哈哈!”经家默默听着,突然中途笑出声来。然而并非是嘲笑,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朴实的使者。“我说使者大人呀,”他也很有礼貌地叫道,“谁说要降服了呀?这是筑前守自己在打如意算盘吧。筑前守想要的不是城中的难民和我的士兵的性命,而是鸟取城。有我在,不会让他轻易如愿。”
“话虽如此,谁都看得出来,这座城想要攻的话马上就能攻破。”“那就攻吧。”
经家轻轻甩出这句话,茂助慌忙说:“武士的弓箭不应当用在无用的地方。”
“是秀吉这么说的吗?”茂助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诚恳地说:“是,是大人的话,也是我坚信的事情。说起来可恨的是山名丰国的两个臣子——中村春次和森下道与,他们以家臣之身份将城主赶了出去。我家大人说了,交出这二人的首级,就能挽救城中数千条人命。”
“废话少说,中村、森下二人对你们来说也许是可恨之人,对我们毛利军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忠臣,我不能交出他们的首级,没的商量。”经家言外之意是有开城想法的。之前吉川经家就已经下定决心。鸟取城终究保不住,作为守将,他想一死来拯救全城性命。然而,秀吉派来的使者的意思是不要他的首级。
堀尾茂助恳切表达的意向是:只要交出之前流放山名丰国的两名臣子的首级,你就可以回到故乡安芸,秀吉并没有把你的首级献给安土城来夸耀自己战功的意思。
这和经家的意愿相反。秀吉虽然处于优越的地位,但是并不骄纵,哪怕是一种战略,他显示给敌将的宽容与好意已经充分传达给对方。另外,经家也明白,秀吉在挑选使者时,没有选智慧过人、能言善辩之人,特意挑了堀尾茂助一人,也是充分考虑到败方的心情,努力不要伤及对方的自尊心。
两人相对无言。使者堀尾茂助本来就是沉默寡言之人,经家也任其自然,心中暗暗思索:“在秀吉这样通晓世事人情的人面前斗气逞强是徒劳的。自己不应错过这个劝降的机会。”他在心中自问自答良久,对茂助说:“我会同意开城。你回去跟筑前守大人说吧。”
“好的,那么……”茂助欢喜过度,竟有些茫然。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轻易答应开城。“不过,还有件事你一定要向筑前守大人说清楚。决不能取山名的两位臣子的首级。这座城的守将是我,我会承担一切责任。我希望通过我的切腹来保住城中将士以及难民们的性命。不然的话,我决不能不战而降。”
“明白了,我回去报告主公。”“我与筑前守大人麾下的浅野长吉大人早就相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转交一封书信?”“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经家躲到里间,写了封信。茂助收下信很快就出城了。
他马上向秀吉复命,秀吉唤来浅野长吉,把信交给他,并询问他书信的内容。“只写了他想用一死来换取对其他人的宽恕。”长吉说着把写给自己的信交给秀吉看。秀吉真心惋惜地说:“长吉,你再和茂助两人走一趟,好好劝说一下经家,让他把山名的两位家臣的首级交出来,劝他自己回安芸。”浅野长吉立即和茂助吉晴再赴城中,但是没能使经家改变心意。
“虽然可惜,却也没办法。”秀吉最终答应了经家的要求。吉川经家如愿以偿,于十月二十五日中午移步城外的真教寺,切腹自杀。他虽然年轻,却沉着冷静地切腹而死,换回了城中数千条人命。同一天,吉川经家的近臣奈佐日本助、佐佐木三郎左卫门与盐谷高清三人也追随主人切腹自尽。
“真是凄惨哪。”秀吉深深悼念说。首级被送到安土城的信长处,各种遗物则被送到安芸的吉川元春那里。
“首先开仓放粮!”秀吉占领鸟取城后,首先做的就是救济城中饥民与城外的贫民。当天发放了三百石大米,那些百姓都得到了实惠。第二件事就是恢复交通。当天就命人在袋川架桥。
听说今后鸟取也在羽柴筑前守守大人的治理之下,城中风貌发生了惊人的突变,引来很多山阴地区的难民。不仅是战前暂时来城中避难的土著人,还有些其他地方来的商人与农民,有的说是从丹后搬来的,也有从丹波来的。生意人、工匠也来了,巡游艺人也来了,僧侣、医师等各种各样的人不求自来,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小社会。
这些人异口同声地说:“待在筑前守守大人的领地里总会很放心,同样的生活也会觉得有朝气、有干劲,总觉得有精神。丹波、丹后、畿内等地也都可以放心居住了,和这里相比是阳光下与背阴处的差别啊!”
虽然民众的声音没有学问也没有权威,然而这一差别到了近年越发在民众的印象中变得明了起来。各国各地的战争实况通过百姓们口口相传,在民间也为大家熟知。有些事看似不可能传播到民间,却也被人们津津乐道。甚至有人说,惟任光秀大人如此作战如此取胜,虽然颁布了这样的法令,其实是如此这般等等。
信长亲自出征指挥作战,又亲自善后处理的所占领地的民众,他们都有些惧怕他的威严。他们相信凭借信长的威力,无论多么顽强的敌人也会瞬间屈服,战争不会持续太久,同时又说:“那一位要来征讨的话,草木都会枯萎掉。”比起和平临近的喜悦,他们首先产生的是即将迎来严冬的近似于恐怖的战栗。
鸟取城陷落的消息给毛利方带来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吉川元春亲自率兵离开安芸,同时秀吉将占领地交给宫部善性坊和木下重坚两员大将,退回姬路。吉川军赶来救急却没赶上,秀吉军告捷班师,两军中途相遇在伯耆的马之山,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然而,大军互相对峙一个月有余,却并未交兵,而是分道扬镳。据说秀吉临行之前说:“不战也是一种战法。我算是明白了元春的才干。”
而吉川元春在返回安芸的途中独自感叹道:“中国地区的将来会越发艰难,这个时代出了他那样的人,战乱也将变得不同寻常。”
为人父的信长
虽然很忙很忙,秀吉几乎从未因此发牢骚说受不了。他平定了鸟取,经过马之山的对峙,回到姬路城后立即询问掌管水军的人:“船只都准备好了吗?”他打算渡海前往四国。在这之前,黑田官兵卫带领的队伍没等到鸟取城陷落就撤离战场,疾速赶往淡路,围剿散布于四国的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