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他作为秀吉的副将,参与制订进攻中国地区的策略。但他却背叛了信长的信任,这让信长是何心绪?秀吉也被怀疑上了。
“我也有一半的责任。”秀吉在急急地赶往安土城的路上,如此责备自己。
村重是自己的副将,而且平日里私交不浅。他做了此等丑事,自己却一无所知。这件事不是说句自己不知道就行的,他在自责。“於兰大人。”
“属下在。”“你听说什么了吗?”“是荒木的反叛吗?”
“嗯。他为什么会转而对付信长公?原因呢?”路途遥远,如果一个劲儿地鞭打马匹,它会累倒。故二人均骑马小步轻跑。秀吉回头看看自己身后那匹马上的兰丸,他以同样的速度跟着。“这个谣言,此前倒是有所耳闻……”兰丸回答。
“听说荒木大人的家臣中,有人向石山本愿寺兜售军粮。但不管怎么说,大阪没米,所以很麻烦。陆路基本被封锁了,水路也被织田家的水军头领九鬼大人的军队封锁。要想借用毛利家的船把米运出去是不可能的。然而米价在上涨,大阪城已极其缺粮。这时候要是偷运米去,肯定会大赚一笔。村重大人害怕自己的家臣做的这些勾当一旦败露后,会被信长公问罪,因此先下手为强,举起了叛旗。有人是这么说的。”
“那只是敌人使的反间计和苦肉计,肯定是捕风捉影的谣言。”“属下也这么认为。据我所察,大概是有人平时嫉妒荒木大人的功劳,是他的谗言在作祟。”“此人指的是?”
“明智大人。不管什么时候出现村重的谣言,他也从不好好跟主公说。总是在主公身边偷偷摸摸。今天还看到他了。他是我担心的一个人,结果……”兰丸突然闭上嘴,感觉自己说太多了,心中似乎有悔意。兰丸像少女一样,隐藏着自己对光秀的情绪。
这种时候秀吉肯定不会把敏感挂在脸上。他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呀,到了。到安土城下了,於兰大人。”
他没在意对方的想法,用手指了指安土城,快马跑起来。
城正门处一片混乱。得知村重背叛后,很多仆从都赶了过来,还有从邻国来的使者。
秀吉和兰丸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本丸的八景间。
听说信长正在讨论事情,兰丸本想一起讨论。去了信长身边后又回来了,告诉秀吉:“信长公在竹间恭候。”将他带到本丸的三楼。
这层有竹间和桐间,是信长的起居室。秀吉一个人坐着,眺望湖面。不多久信长走来,“呀”地寒暄了一句后,随意坐在上座。秀吉只行了礼,默然相对。两人良久未说话,谁都没有谈天说地的闲暇。“怎么办?秀吉,你怎么看?”这是信长说的第一句话。一听就知道,在讨论席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没有形成定论。秀吉回答:“荒木村重是个非常正直的人。要让我说,他确实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但是不至于做出这等蠢事。”村重是自己的副将。言语间,秀吉包含了对这位私交友人的错乱举动的惋惜。秀吉这么怒骂他的时候,也蕴藏着更深刻的东西。“不,不。”信长摇了摇头。“他不是无谋,而是太过依赖自己的智谋,危及到了我。现在与毛利家通好,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家伙。耍这些小聪明嘛,村重就是被小聪明整得团团转的人。”
“因此只能说他是个愚蠢的家伙。享受主公格外的待遇,却仍不知足。”
“要谋反的人,不管怎么对他都是要谋反的。松永弹正也是一样。”他明白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情。
秀吉还是第一次听信长用“这家伙”这个词指某个人。显然在信长的心里,他已经不把荒木村重看成是自己的臣子和人了。
但是,信长也无法彻底宣泄自己的憎恶和愤怒。他的痛苦也导致讨论无果而终。他还在犹豫秀吉是不是要一同被问罪。
是否要讨伐伊丹城?是否要劝慰村重,让他放弃谋反?
问题就在于要从这两者中选择一个。攻陷伊丹城并不是难事,但是进攻中国地区的事业才刚刚有了眉目。如果在这点小事上栽跟头,就不得不改变大政方针了。
“我先做使者去一趟吧,跟村重见面好好谈谈。”秀吉说出了自己的期望。他自告奋勇要充当劝慰使者。“那你是不是也认为在此地不要出兵的好?”“尽量不要出兵。”
“惟任光秀等人也认为不宜大动干戈。你也赞同这种观点。但是如果出使那边,还是带别的人去比较好。”“不用了,我也有责任。村重是属下的副将,是属下的部下,他干出此等蠢事,我理应负责。”“不。”信长急忙摇头,“全派熟人去没有威严。派松井友闲、惟任日向守、万见仙千代三个人去吧。抚慰的同时,让他们调查一下谣言的虚实。”
“那样也好。”秀吉没有忤逆,只是为了主公,也为了朋友,多说了一句:“俗话有云:‘神佛的谎言是权宜之计,武门的变故则是策略。’我们可以以变应变,切不可直接跳入对方的圈套啊,千万不能采用对毛利家有利的策略。”
“我明白。”“属下本想在这里等商讨的结果,可是播磨那边的人心浮动……我想立即回去处理。”“这样啊……”信长略显惋惜,“你要怎么回去?兵库那条路怕是已经走不成了。”“请主公不要担忧,还有海路可走。”“哦哦……结果我会时时用快马告知你,你也别忘及时联络。”“请主公放心。”秀吉退出安土城。他疲惫不堪,让船夫驾帆船,从安土城乘船来到大津。当晚在三井寺的客房留宿,第二天赶往京都。秀吉让堀尾茂助和福岛市松先从京都出发,吩咐他们:“在堺地的海边准备好船只。”自己则从蹴上绕道至南禅寺。寺中有一位他很想见的人。每次来京都,秀吉期待见他就像期待见恋人一样。
他是自己的部下,正在寺内一庵静心养病。他来看望的正是竹中半兵卫。
寺僧将这位贵宾迎入寺内,忙着设宴款待。秀吉喊来一个僧人,随口说道:“我的家臣都带了干粮。你们只要端来茶水,不用张罗别的。我自己也只是来看看在寺中疗养的半兵卫重治,不需要准备酒水茶汤。跟半兵卫谈过要事后,给我倒杯茶来便感激不尽。”
他让寺僧不许张罗。然后又问:“那时有位病人来到寺内,现在身体如何?”
寺僧战战兢兢地答道:“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是也没见他有什么好转。”
“药呢?”“早晚都服用……”
“看过医生了吗?”“看过了。京都的名医和信长大人带来的医生都经常过来。”“起床了吗?”
“没有,这两三天一直没有起来。”“还躺在床上吗?”
“是的。”“他房间在哪里?”
“对面那间独立房间,很安静,而且他也很喜欢的样子。”“那带我去吧。有换的鞋子吗?”秀吉刚走下院子,照顾半兵卫的一名仆从跑过来,“半兵卫大人刚换衣服,说要来见主人。请您在客室稍候。”秀吉简直要骂半兵卫是个笨蛋,他说:“别让他起来!别让他起来!”
他私下骂着,朝园内的一庵大步走去。一听说秀吉要来,半兵卫立马将病床整理好。他命下人将房间打扫干净,自己在房内换了衣服。穿上木屐下床后,在一条穿过篱笆菊根部的小溪旁弓下身来漱口洗手。“为何如此不小心?你还是病人。”半兵卫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轻轻敲打自己背的人:“啊,何时来的?”半兵卫正低下身子跪下去,一边说:“先……先……来这边吧。”他把主公秀吉迎到刚刚打扫完的房间内。质朴的墙壁上挂着禅家的墨迹,除此之外壁龛空无一物。秀吉随和地盘腿坐在壁龛前。若是在安土城,秀吉一身行装的颜色会消失在那里的色彩里。但是在这简朴的僧庐内,无论是他的披肩还是盔甲都显得异常炫目,好不威严。一时无语。半兵卫低着身子从旁边走了上来。一节黑褐色的竹子做成的花瓶内插着一朵白菊。半兵卫静静地坐在秀吉旁边。他小心翼翼地将白菊放在壁龛旁边,以免折断菊枝。
在野外不值一提的菊移到这里后,竟发出阵阵泌人心脾的馨香。秀吉已暗自觉察到这一切。半兵卫是担心即使整理了被褥,房间里还是有药味和睡过的被子的气味,没点香料,而是摆上这一枝花以净化空气。
“别在意嘛,别担心。”秀吉宽慰道。“半兵卫……你起床,没大碍吧?”秀吉担忧地看着他。半兵卫退到较远处,再行跪拜之礼。一方面是恭敬,同时也洋溢着得到主人看望的欣喜。“主公不必过虑。前段时间晚秋寒气不断来袭,属下为保无虞,已盖了棉被躲在屋内。今天暖和起来了,也正想起床走动走动。”“京都的冬天来得真早。特别是早晚,真冷。要不冬天给你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不劳主公大人费心了。属下的病在一天一天好转,相信没到冬天即可痊愈。”
秀吉说:“好不容易好起来就不能乱动了。今年冬天绝对不能走出房间。这次一定要彻底疗养,直到痊愈。你的身体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啊。”
“属下愧不敢当。”半兵卫放下肩膀低下了头。手滑落至膝盖,禁不住热泪盈眶。就这样双手伏地跪下了,半晌没出声。
唉,变瘦了啊!秀吉在心里深深叹息。伏地的双手如此之细,鬓毛附近如此瘦削。“他的旧病难道就不能治了吗?”秀吉这么想着,心里绞痛起来。他本就身体虚弱,是谁硬把他送到此乱世中来?战场上栉风沐雨。又是谁平时让他忙于军内的经济事务和外交,几乎不给他安生的日子,以至于使他落到如此地步?
而且秀吉本来是应将他奉为老师的,却待他如家臣,更没让他得到应有的欣喜。可如今……秀吉独自忏悔、自责,不知不觉自己也把头歪向一边啪嗒啪嗒地落下热泪。
在他眼前,插在竹节中的白菊色白且馨香,艰难地从根下吸收水分。
菊窗闲话
半兵卫最终止住了泪水。现在主公已经军务缠身,其辛劳非同一般。如果这个时候让他心力交瘁,为臣不忠,为武士不义。半兵卫重治立即意识到,内疚并开始自责。
“主公在血腥的战场上,想必也劳累吧。故偶然将庭前的一朵菊花移入竹花瓶,放在那里。如果能让主公赏心悦目,将是属下莫大的欣慰。不仅是属下,菊花也会这么认为吧。”
方才,秀吉一直侧着脸,饱含热泪的双眼也看着壁龛边的花以缓解情绪。为了将沉重的话题引向花,半兵卫故意这么说。
“嗯,确实,确实。”缄口不语的秀吉像是因这句话得救了,对着花数次点头赞同,“真香!”他说,“平井山的阵地也有野菊盛开,但我没注意到它的香味,也没留意它的色彩。都被沾着血的鞋给踩了。哈哈哈!”
秀吉终于正视半兵卫了,他尽量让病人感受阳光。患病的半兵卫努力为主公着想,秀吉也投桃报李,尽力慰藉他。
“……我坐在这里,突然深刻感受到要将身心合二为一,作为始终清澈的一个整体生存下去是多么困难的事啊。战争让人繁忙,也让人大意。这么说来,今天我内心安定,很开心。来之前内心澄澈,心底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闲之身境,静之心境。这些对人而言,无疑是宝贵的财富。但要是完全的闲人那也没意义了。他们的闲叫空寂。大人你的身心都在生死间徘徊,忙碌得没有一丝空闲,难得有此片刻闲暇,故而好似极好的灵丹妙药。半兵卫就与大人不一样了。”
他又开始责备自己的病体,抑制亏欠一般的心情。秀吉抢过他的话茬:“话说回来,谣言你听说过了吗?是摄津守谋反。据说那个荒木村重做了件蠢事。”
“我听说了。昨晚有人过来,跟属下详细说了这件事。”这件事在半兵卫看来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他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嗯,是那件事。”秀吉把膝盖往前挪了挪,“在安土城商讨的时候,我也听了听对村重的不平之处,最后决定极力劝服他。但是这种处理方式是否妥当?另外,如果村重最终坚决要举起反旗该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但说无妨。其实我也是有这个顾虑才过来的。半兵卫,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秀吉问半兵卫整个战局的对策。
重治用一句话回答了秀吉:“好啊。主公的处置很得当。”“如果从安土城派劝慰使者去,伊丹城会平安地稳定下去吗?”
“不会。”重治安静地摇头,用确切的口吻否定了秀吉的话,“不会安定。属下认为,他一旦举起了反旗,就绝对不会吃回头草,再度归顺安土城。”
“要这么说,往伊丹派使者也是徒劳无功之举?”“近于徒劳吧,但也不是完全没用。知晓臣子之非,而以仁待之,这可以向世间宣扬主公信长公的仁德。而且在那个时候,荒木大人也会内心苦闷吧,或许也会困惑。不带正义的信念而勉强射出去的箭,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日渐钝化。”
“那么,进攻村重的对策是?你预测这会对中国地区的形势产生怎样的变化呢?”
“恐怕毛利家和本愿寺方面都不会立即采取行动。属下以为,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先让谋反的村重浴血奋战一番,这期间播磨的我军和安土城的大本营也会疲于奔命。这时,他们再乘虚而入,从四面发动进攻。”
“那正是荒木村重愚直之处。属下不知道他有何不平,又是被什么诱饵给吸引过去的。总之他会成为毛利和本愿寺的盾牌。一旦盾牌的作用结束,他也只能自取灭亡。他的勇猛超出凡人,但是实在可惜了,如果能设法救他的话还是救救吧。”
“没错。最好的办法是不杀他,留着他做我们的帮手。这是再好不过的对策了。”
“如果从安土城过去的使者谈不成的话,派谁去,他才会屈服呢?”
“先派官兵卫大人去吧。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或许能说服摄津守村重,让他从噩梦中醒来。”
“万一官兵卫的说服也无济于事呢?”“那我们只能出最后一张王牌了。”“这最后的王牌是指?”“是大人您。”
“我?明白了。”秀吉深思一番后,说道:“就算我去了,去了之后该怎么办呢?”“教以道义,晓以友情。如果这样还不能让他屈服,那只好以谋反之罪断然伐之。彼时,一举拿下伊丹城非明智之举。给荒木大人壮胆的决不是伊丹这座坚实堡垒,而是与他联手的另两个人的配合。”
“是茨木的中川濑兵卫和高规的高山右近吗?”“只要支开这二人,他就像失去双手的躯体。而且无论是高山右近还是中川濑兵卫都应另外劝降,与村重大人分开处置。这不是件易事。”重治似乎不觉间忘记了病痛,为秀吉讨论周详,出谋划策,以致耳朵微红,几无倦色。“该如何说服那个高山右近?”秀吉还在兴致勃勃地问着他的绝招。半兵卫直截了当地回答:“右近是位虔诚的基督徒。如果以允许上帝传教为诱饵去说服他,他定会离开荒木村重。”
“妙,太妙了!”秀吉叹服,如果再用高山右近劝降中川濑兵卫,岂不是一箭双雕?
已经问得差不多。半兵卫也疲惫了。秀吉站起身来正要回去。这里半兵卫挽留道:“请主公稍等。”他站起来,好像从另外一间房间去了厨房,半晌不见回来。“……肚子咕咕叫了。”秀吉这才想起来。随从带的便当也吃完了。自己要回寺院的禅房的话,连茶水都……就在秀吉觉得难办时,半兵卫的仆从模样的人端来简单的饭菜和放在另外一个盆里的酒杯。
“让您久等了。”说完“扑通”一声坐下来,手握着酒杯的仆从说:“这些家常菜,还有蔬菜和芋头等都是菜地里种出来的。可能不合大人您的口味,在此请小饮一杯。主人随后来陪。”那人举杯劝酒。
“半兵卫怎么了?是不是说话时间长让他累了?”“不是不是,刚才就进厨房了。主人要做些饭菜,此刻怕是在煮饭吧。
事情忙完就会来陪大人。”“你说什么?他为我煮饭?”“是的。”
“这些凉菜,还有煮芋头都是半兵卫自己做的吗?”“如大人所言。”
“啊,这……”秀吉将一块尚存温热的芋头送入嘴,再一次涌出热泪。小芋头的味道不仅尝在舌尖,更泌入心脾。这味道让人心怀感激。
虽然他是自己的部下,可无论是兵家的《六韬》深义还是《三略》要旨,都是半兵卫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