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与织田这对龙虎之间横亘着一个争夺的焦点,那就是播州一国。它是偏向新兴势力的织田?还是倒向拥有强大旧势力的毛利?播州、但马、伯耆等中国地区的大名小姓们正为他们的归宿犯愁。有些人认为:“毛利家是不可撼动的西国首领。”
也有些人心想:“不,不可小视织田家的兴起。”这时,他们立即会把判定表现在具体的数字上,例如双方的领地多少、兵员人数几何、附属国情况等。从国力上看,毛利家强大,织田家有众多属国,看上去双方势均力敌。
谁才是真正主宰未来的人呢?无从知晓。他们只是在混沌中摇摆不定,无法确定方向。
在这股“鱼儿看不清河”的奔流中,他们就如一群没有方向的鱼儿拥在一起群游。
此时唯一明确的是,一旦胜利之风吹到毛利家,鱼群便会全拥至毛利家岸边;如果织田家更有胜算,不用招鱼群也会过来。可以说,只有结果是明确的。
在此难以预测的明暗交锋中,秀吉的兵马自天正五年十月二十三日起一直向着西边进发,向无所适从的中国地区进发。
他们不停地西下。此任何其重?秀吉骑在马上。金箔之下,在头盔面甲中隐约闪现的秀吉的眉间,这次也稍露出了难色。这年他四十二岁。他缄默不语。嘴巴抿成了个大大的八字形。马坚实地走着。尘埃弥漫在全军上空。
“向中国进发了。”他时常反复思考。
虽然不担心秀吉,但是这次离开安土城时,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堀久太郎秀政和长谷川宗仁这些人都祝贺他:“哎呀,主公毅然起用秀吉肯定有他的用意。这回秀吉成长为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一员大将了,该报答信长公的知遇之恩啊。真是近期的好事!”
可是好像有一个人有极大不满。他就是元老柴田胜家。“什么?那家伙竟然被任命为征西大将军?那家伙要出发了吗?”他不说羽柴,也不说秀吉,只说“那家伙”,像个旁人似的嗤笑秀吉。他几乎要说:“那家伙会干什么?”他这么认为也无可厚非。早在秀吉还是个给信长捡草鞋、在马厩跟马吃喝在一起的仆从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织田家的重臣了。
但是如今,他已经是迎娶了浅井长政的长女、信长的妹妹织田市为侧室,以越前北庄为居城,坐拥三十万石的重臣了。先前自己还是北征主帅时,他甚至违抗自己的命令,随意回了长浜。
“我如何能高兴得起来?”这是他想说的。也难怪,胜家很早就作为元老,在进攻中国地区的策略上暗中做了很多政治工作。
“我被架空了……”结果,听说他甚至埋怨信长的安排,心存些许怨气。西征途中,马背之上,秀吉独自窃笑。或许是他倦怠于平坦大道,猛然间想起上面这些事吧。看到他脸上泛起窃喜,一同并马骑行的竹中半兵卫问:“大人有何喜事吗?”为了慎重起见,他要确认是不是有什么要事自己听漏了。“没,没什么。”秀吉笔直地骑在马上,只把脸稍稍侧向一边。当日,大军已经抵达播州边境。
“半兵卫。”
“属下在。”“进入播州后,有个事你会有所期待。”“嗯?大人所言何事?”“黑田官兵卫这个人你还没见过吧?”“没见过,不过名声倒是早有耳闻。”
“我也是最近才见过。你们见面后,一定会有相交多年之感。”“哈哈!我也听说他是这样的人。”“他是御著城城主、小寺家的家老的儿子,才三十二三岁而已。”“听说此番进军中国的门路,全是黑田大人的策略和准备帮的大忙。”“确实如此。会会他吧,你们会谈得很投机。他不仅有奇谋,还有洞察世事的眼光。”“与大人您的交情呢?”
“文书往来倒是很早就有了,但是见面,还是之前在安土城才见的第一面。只半日,便彼此无话不谈。我现在心里有底,左右有你竹中半兵卫和黑田官兵卫,这下我阵营无忧矣。”
正说着,后面的队伍里叽叽喳喳地乱开了锅。小姓组中传来了大笑声。蜂须贺彦右卫门回过头去,训斥堀尾茂助。堀尾茂助又对小姓组一通痛斥:“给我闭嘴!行军要严肃!”“怎么了?”秀吉问。
彦右卫门似有难言之隐,说道:“小姓组武士全被允许骑马,行军中他们互相打闹,就像游山玩水似的。吵吵闹闹,彼此调侃,好像茂助管不了。属下考虑是不是让小姓们步行会比较好。”
秀吉苦笑:“小的时候都那么调皮的。他们是抑制不住兴奋才会打闹,随他们去吧。”说完远眺过去,“是不是有谁落马了?”“像是最年幼的石田佐吉不太会骑,有人就拿他开心了,故意让他摔下马。”
“佐吉摔下去了吗?落马也是一种训练,不错不错。”
军队继续开向前。道路已经进入播磨境内,当天傍晚可以到达指定地点——加须屋。
无论是在阴郁、只注重纪律和形式的柴田胜家的率领下,还是在冷峻严格的信长直属阵中,羽柴军总是洋溢着一个特色,一言以蔽之为“朝气”。不管在怎样的艰难困苦和恶战中,都可以看到他们的朝气和全军一家亲似的和气。
故而,虽然只由十二三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组成的小姓组等人有时会太过娇惯而容易乱了军纪,但是,一般这种情况秀吉这位家长都会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吧。”
已是薄暮时分,先遣部队严正进入播州加须屋。这里是位于敌国领地的盟国。不知何去何从、受到四周重重围压的盟国的百姓们燃起篝火,欢呼雀跃,迎接秀吉的兵马。他们见证了秀吉进驻中国的第一步。看看隆隆的震颤黄昏的大地的长蛇般的军队吧,他们进入了糟屋武则的宅邸。第一队是战旗,第二队是枪组,第三队是弓箭组,第四队为长柄矛、长矛组,最后一队是大刀组。
中军中,骑马的将士在秀吉的前后密集前行。鼓手、小喽啰、战旗长穗、军监、换乘的马匹、辎重人马、侦察兵、运输队等不少于七千五百骑,这让围观的百姓踏实不少。营门前,黑田官兵卫出来迎接。秀吉一看到他就立即下马,“呀!”他面带笑容走上前去。
官兵卫也“呀”的一声,张开手迎了过来,二人仿佛已如深交十年的知己。
两人一道进了宅邸的里屋,在那里见到了中国地区同心同德的人士。黑田官兵卫是介绍人。大家均宣誓不存异心后,自报家门:“属下是尼子的遗臣,山中鹿之介幸盛。之前在阵中错过,无缘得见,此番听说大人西征,内心激动,请求官兵卫大人做了引见,快马加鞭赶到此地恭候大人光临。”说完伏地便拜。虽然跪拜在地,看他宽厚的肩膀和伟岸的身躯便可知他有过人之处。
起身后,身高或达六尺。年三十二三岁。肤如黑铁,目光逼人。咦?秀吉似乎没有回想起来,注视了他片刻。官兵卫补充道:“他侍奉被毛利家灭亡的尼子义久,长久以来一直坚守忠节。这种忠义之士最近很难见到了。这十年来,在隐岐、出云、鸟取等各地辗转流浪,也总是集中少量兵马骚扰毛利家。他一直含泪努力着,要救旧主尼子义久出来。拜托我,说是一定要见到筑前守大人。”
“……啊。”秀吉打断了他的话:“山阴尼子氏的忠臣鹿之介幸盛,我很早就听说此人了。但是,你刚才说在阵中与我擦肩而过……你指的是哪里的事?”他疑惑不解地问。
鹿之介答道:“进攻信贵山的时候,属下加入了明智光秀的队伍,在贵军的阵中打仗。”
“哦……原来信贵山战役你也参加了啊?”“是的。”
官兵卫又接过话茬:“他多年来的苦守忠节并没成功,在山阴兵败毛利家后,秘密地通过柴田大人,乞求能助信长公一臂之力。通过这层关系,才在明智大人的手上,参加了信贵山战役。在那场战斗中,取下了松永军的猛将河合秀武的首级,也算是回报了信长公的知遇之恩。”
“啊,取下河合秀武首级的勇士是鹿之介啊?着实威武!”所有疑问犹如冰消瓦解般,秀吉一脸欣然,又重新观察了一番鹿之介。秀吉大军的威力立刻实实在在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就在当月,攻陷了佐用、上月二座城池,扫除了附近的宇喜多势力。秀吉的身边总是有竹中半兵卫和黑田官兵卫。秀吉的大本营转移到了姬路。
这期间,备前的宇喜多直家一边频频催促其盟主毛利家,一边将手下八百亲兵拨给拥有备前首屈一指的威名的真壁治次,成功地夺回了上月城。
“秀吉算个什么东西?”他很快显示出对上方军队不屑一顾的锋芒。上月城每日都会运进粮食弹药,还有新兵补充。“不能置上月城不顾。”半兵卫如此道。“是啊。”秀吉意味深长地说。
自从来了姬路后,他的目光就不局限于一个上月城,而是整个中国地区。因此他才给出了那样的回答。
“派谁去呢?这次怕是难以攻下来。”“派幸盛去再合适不过了。”“鹿之介吗?”
“官兵卫你如何看待?”官兵卫赞同秀吉的观点,也说他极其合适。接到命令的山中鹿之介感恩道:“这是属下求之不得的荣幸。”连夜整饬军队,向上月城进发。
时间已是十二月末了,天寒地冻。鹿之介的部下与他众志成城,“誓讨毛利,复兴旧主尼子氏!”可谓一群忠肝义胆之士。这支部队有一股一以贯之的精神。
他们之中有:尼子助四郎、寺本半四郎、秋上甚介、立原久纲等七八百名响当当的尼子浪人武士。
“说什么?尼子那伙人杀过来了?”
“山中鹿之介率领他们冲过来了。”宇喜多方从探子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全身被异常的恐怖包围。光听到山中鹿之介和尼子浪人的名字,他们就像猛虎面前的小禽杂兽,惊恐万状。
无疑比听说秀吉直接攻打过来还要令他们恐慌。因为在中国的反信长圈内,羽柴秀吉这类人还没受到足够的重视。
关于此,即使强国毛利听了鹿之介的一心效忠和作战威猛,也如对待鬼神般,多年来畏惧他的危害。因此将幸盛派往上月城,对秀吉而言是颇有效果之举。
事实证明如此。连宇喜多首屈一指的真壁治次也说:“可不能折损了士兵……”没有抵抗便弃上月城而逃。
当然,这是一时的现象。幸盛的部下攻占了上月城后刚向秀吉禀报:“兵不血刃地夺回了上月城。”
可是不久,之前逃跑的真壁军便请求主家宇喜多直家派出援军,并联合都城方面,京都及其附近的地方。
弟弟治时的军队,率领总数一千五六百兵马浩浩荡荡地卷土重来,杀回距城六十町左右的平原。
鹿之介登上眺望台看过之后冷笑道:“此地无雨。只需半月,便叫他们自己引火烧身。”
他紧闭城门,做出一副惊恐坚守的样子。当天夜里,大约夜半时分,幸盛兵分两路,奔向旷野,各自在上风向放火。大火熊熊燃烧着整个枯野的草原。
宇喜多军被困在枯野的火中,开始溃乱。山中鹿之介等人的突袭部队见机将他们一举歼灭。杀敌之数自是不计其数,其中包括主将真壁治次,他的弟弟治时也战死。“好好教训了他们一次!”“尽管放马过来吧!”山中军队高奏凯歌,返回城内。
最终他们坚守住了上月城,尼子武士也扬眉吐气了。然而,姬路大本营方面派来了使者通告上月城:“放弃城池,即刻返回姬路。”
这是秀吉的命令。尼子胜久一干人等当然鸣不平。好不容易力拼夺回来的城——而且这也是战略要地。缘何非得丢弃它呢?“不管怎么说,这是命令……”
不管对错,鹿之介安慰主公胜久,又劝慰部下一群人,回到姬路。
他马上面见秀吉,“请恕属下冒昧。手下将士都对大人的命令心存疑虑。鹿之介也是其中之一。请问大人……”他询问撤回的理由。
秀吉笑了笑:“哎,这也难怪。这关系到秘密,所以我也没对使者说明缘由,在这里就可以说了。上月城是引宇喜多上钩最好的诱饵。如果将它放弃,宇喜多必定会屯聚军粮,往城内运送武器弹药,可能还会不顾一切增加兵马吧。然后……”
秀吉窃窃私语似的,压低了噪音,从盒子上探起身子,拿出那把信长给他、绘有明国绘图的军扇,手指向备前方向说道:“我就是认准了他们会再来上月城。这次宇喜多直家一定会亲率大军殿后。这招叫抄他后路,所以我才丢弃了上月城。别生气了嘛,鹿之介。”
这个策略显然不是秀吉一个人想出来,也不是他独断专行。黑田官兵卫和竹中半兵卫等人也是参谋。鹿之介彻底了解这些后退了下去。
年已末,眼看就是正月了。探子回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据说备前的宇喜多城正如蚂蚁搬家似的,已经往上月城运了大量军备物资。
最终任命上月景利为守将,挑选精锐士兵驻守在城内。
秀吉命主力部队将其包围,同时命令尼子胜久、山中鹿之介及一万兵马悄悄分散埋伏在熊见川的河畔。
宇喜多直家与城中守军合谋,欲夹击秀吉的围军,于是从备前出军。“上月城真像块肥肉啊!”尼子武士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直家军队发起攻击,切断了他们的行进,将其各个击破。宇喜多军登时四分五裂,直家自己保得性命,艰难地逃回备前。就这样,尼子武士之后与包围上月城的大部队会合,对上月城的总攻这才真正掀起。
战法以火攻为主。据称城中守兵大半被烧死,其中很多为城战死,其惨烈正如上月后来有个叫地狱谷的地名所描述的那样。“这次我不会说让你们弃城了,好好守卫吧。”
秀吉将这里交给了尼子武士,在扫荡了但马、播磨后暂且凯旋入安土城。
变卦
天正六年的一月,湖南一派春色盎然。“见到秀吉后,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是信长我给他的奖赏。”信长如此交代家臣后,早春时节便启程去三河方向鹰猎了。他就这样离开了安土城。秀吉让将士驻扎在城下,入城后听了信长家臣传达了他的旨意后,立即明白:“主公怕是借鹰猎之名与德川大人在何处见面吧。”
平时信长钟爱的乙御前釜也从宝库中被拿了出来。秀吉拜受后回到长浜。
“主公的意思是让我架起釜,喝一杯吧。宁子,快把釜架起来,喝喝这难得的茶嘛!”他还将母亲请了过来,三人一同躬身双手恭恭敬敬地喝主公恩赐的茶。在长浜待了不到一个月,由于革新军备的关系,秀吉在二月初再次西下播州。
这期间,整个中国地区的战争形势在疾速升级。宇喜多直家派出使前往毛利家,说道:“事态严峻。这不仅仅是播州一国之变故。如今,尼子胜久依靠臣子山中鹿之介等人,借助秀吉的力量,占领了上月城。对毛利家而言,此事也可谓为后来孕育了一个大祸吧。不管怎么说,被毛利家灭亡的尼子家的武士们复仇心切,他们此举不是为了收复失地,又是为何呢?请大人不要犹豫,应赶紧派出大军,趁现在一举消灭他们,我宇喜多直家愿做前锋。为报答多年来大人对宇喜多直家的恩惠,鄙家真心实意愿在今秋以实际行动相报。”
毛利辉元的旁边有两位名次,都是他的叔父。世人将此称为毛利家的二叔,也赞誉为中国地区的“二川”。
这二人一位是足智多谋的小早川隆景,另一位是沉着勇敢、德才兼备的吉川元春。二人各自公平地分得了毛利元就伟大的一面。现在他们毫无保留地扶持元就的嫡孙,即现在毛利家的主公辉元。
毛利元就生前就训诫他的孩子:“无治理天下之才者,也不会具有以夺取天下的野心给世间带来百害的能力。且,若彼种人得时得势,一旦掌控天下,反而必将成为毁灭世间的根源。汝辈当好自为之,只治理中国地区,在此圈内,做到不输与他人便可。”
在毛利家这一有历史背景的大家族中,最令人称道的显著家风就是父子兄弟之间,意见正确且一致。这种用鲜血坚强地联结在一起的礼仪、友爱和信义很快便强化了君臣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