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才疏学浅。”光秀谦虚道,“怕是站在那里的兰丸更加精通吧。游历各国时,要说拥有天守阁的城,属下也就只见过两三个而已,且都是极其不成熟的构造。如果是兰丸大人的建议,他应该有自己的见解吧。”光秀仿佛顾忌着什么。
信长没有对比二人纤细的神经,随口喊道:“兰丸。”“属下在!”
“你也是好学之人,不逊于光秀。不觉间你也考虑到建城了。对于天守阁的结构,有什么想法?或者是,你母亲已经从别的寺院那里借来了图纸和资料什么的呢?”
“……”“为什么不回答?兰丸。”“属下无从回答。”“是何缘故?”
“兰丸心中只有愧疚。”他好像煞是羞愧,将脸埋于双手,“明智大人也够坏的。为什么兰丸就有天守阁结构方面的想法呢?说实话,属下告诉主公说大内诸家大内城、里见城的城郭都有天守阁,只是将在值班守卫的时候从光秀大人那里听来的话转告给主公大人罢了。”
“但是,这不是你的建议吗?”“属下当时要是事先说这是谁说的,这是谁的话,那就太多舌了吧?所以属下只胡乱说了建造天守阁怎么样,仅供主公大人参考。”“是吗?哈哈哈,随口说的吧?”“但是明智大人就不会随口说给我了,总感觉自己好像盗了别人的才智当作自己的功劳,明智大人刚才的回答回避了我,让我有点意外。当时我在值班,按光秀大人自己的话说,他手里藏有全部大内城、里见城等城的天守阁的图纸副本和角仓等墨线的秘藏书籍。即使这样,光秀大人还是有什么顾虑,却问我这样的毛孩儿。您回答主公大人好吗?兰丸着实为难!”
兰丸还是孩童模样,但是他的外表欺骗了别人的眼睛。事实上,他已经是个出色的年轻武士了,言语间充满了智慧,就连战国的策略家和三国的谋士都要让他三分。
“是吗?光秀。”被信长注视后,他也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是。”他只说了这句便词穷了。虽然兰丸的年纪要小很多,光秀对他还是不由得心生恨意。他这样是有原因的。
他之所以刻意不说自己在建城方面的想法,而说兰丸在这方面造诣深厚,是因为他知道信长宠爱兰丸,所以自己也想给他戴高帽,暗示自己的好意。而且他绞尽脑汁,尽量做到不让兰丸难堪。
如果直说:“天守阁和建城方面的知识都是在兰丸值班的时候自己告诉他的。兰丸竟然像自己的主意似的向主公大人献策,实在是可笑之至。”那么兰丸该多么羞愧,信长又多么为难。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也是为了自己。他善于看破人,因此把功劳赠给了兰丸。可是结果与他的想法正好相反。现在,他为这个小大人的坏心眼感到心寒。
信长看到他窘迫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突然笑了一声,说道:
“惟任如此小心,可不是你的作风。这件事怎样都行。关键是天守阁的图纸和墨线的资料这些东西在你手上,还是不在?”
“光秀的手上确实有一些。可是仅仅这些可能还不够……”“有就好。暂借我一段时间吧。”“属下乐意效劳。这就去取来送到主公手上。”光秀暂时仍为对主公说了诳语而自责,尽管问题已经解决,他自己依然内心苦闷。
在谈到对各州的城郭的评论和舆论时,信长的心情一点也不差。晚餐后,光秀彬彬有礼地回去了。至少,他是有礼貌的。
第二天清早,信长离开了二条。那天早上,兰丸去了母亲的禅房,“都准备妥当了吗?”前来探望的他来到忙碌的母亲身边,轻声说,“母亲大人,确实是光秀向主公大人告密,说您出入各地的寺院,恐怕会将我军的军事机密透露给门徒僧人。这点我从弟弟坊丸和其他近侍那里也听说了。昨天是惟任大人走马上任的日子,我借此机会为您报了一箭之仇。总而言之,我们母子,没有父亲在,而且受主公的格外恩宠,恐怕会遭他嫉妒。所以提醒母亲大人勿对他推心置腹。”
妙光尼默默地点头,要带着六个孩子在社会上生存下去,越是受主公宠爱,越是需要刚强。
她在亲自捆扎的箱的底部放入了一块牌位,现在她又重新取了出来拿在手上,一边念佛一边将它贴在额头上跪了下去。
这是兰丸已故的父亲、她的丈夫——森三左卫门的牌位。
湖南湖北
第二年,也就是从天正四年的正月开始,安土建城及其围绕建城的大规模都城规划正式启动。
“画图、推敲确有必要,但是眼下是战时建设,如果画的是同一个图,那就马上开工。”
相关的会议几乎只开了一次。总奉行是丹羽五郎左卫门、其他的协助者、当差的、各个职位的负责人等,信长一句话一次性把所有的人选都确定了。
结果,令人吃惊的大量人员被动员至这项工程中。毫无疑问,这也是战争,是一场建设战。
“真是一位不管什么事、一旦想好了就立马行动的大将啊。真让人畅快!”百姓称赞他的快速。这是百姓的性情,他们喜欢追求速度,也对此热情洋溢。
想当初信长从京都回来的时候,在安土城停下队伍,放眼眺望那里的山、冬季的田野和草原,也只是年末的事。到了第二年早春,在湖面穿行的大船将大量的建筑材料运至码头,一船又一船。每次船到的时候,船上下来的人多得把附近村落的村民淹没在了屋檐下。
“来啦!来啦!又来啦!”悠闲的老人每天都到街上,他们认为这样会长寿,毫不厌烦地看着港口。
京都、大阪自不待言,从遥远的西部国家,还有关东地区和北陆,各自带着徒弟和帮手的工匠们都陆续聚集到安土城。
总奉行丹羽长秀以下的职位有:修建奉行木村治左卫门,大木匠师傅冈部又右卫门,小木匠师傅宫西游左,五金雕刻师傅后藤平四郎,漆匠首刑部。其他,冶炼、石匠、泥水匠、装饰工、装裱师等,都选了手艺高超的代表人物来这里。另外,内部的杉木门、隔扇、天花板等美工,由狩野永德担任。为了让长期战乱下日渐衰败的艺术在这里发出璀璨的光芒,永德不偏执于自己的画派,而是与各流派的画师悉心交流,要将毕生的杰作画于此处。桑地一夜之间变了模样,变成了整齐的道路。湖畔的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矗立起天守阁的骨架了。仿效须弥山三十三天,以它为顶,以下四大天王各建一座楼,其中之一为多闻天,建多闻望楼。天守阁共有五层。它下面是石库。
紧挨着石库的是大房间。接着还有无数个房间,房间的上方,抑或下方,房间数究竟有几百,并且有几层都不得而知。
有墨梅间、八景间、雉子间、唐子间等,画师彻夜作画。连一点灰尘也不能容忍的漆匠刷着朱栏和黑壁,目不转睛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砖瓦师是归化人,原本是唐人,据说用的是中国的烧制方法。砖瓦窑场位于湖畔,那里昼夜不息地冒着松柴的烟雾。
“……织田大人的见识果然高明。看看此城的构造,不仅融入了南蛮风格的雅趣,还吸收了唐朝样式的优点,并将它们转化为日本的东西。”
有僧侣从远处不住地遥望,佩服不已。乍看只是位四处漂泊的游僧,定睛一看,眉骨高耸,口形硕大,似有异相。
“这不是惠琼大师吗?”有个人从后面悄悄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没有惊着他。他就是从驻守在那里的部将中独自溜出来的秀吉。
“哟……这是?……筑前守大人吧?”和尚刚一转身就显露出异常惊讶的表情。
秀吉也开朗地回应:“意外吧?”他又拍了拍惠琼的肩,把怀旧的眼睛眯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蜂须贺村的小六大人的宅邸里吧。”“是啊。那时寄宿于小六大人家的大师就是你啊。就在前段时间,年末的时候,从惟任大人那里听说你去京都了。”“那时是为毛利大人办事,故在京都逗留。使者归国后,贫僧也无紧要事情,于是就在京都城内外的寺院四处走走看看。行到贵国时,听说正在修建城郭,便前来驻足欣赏,深受感动。”
“大师也在建城吧?”面对秀吉突然的发问,惠琼脸色稍变,“嗯?在哪里?”
秀吉笑道:“哦,不,不是城郭。听说在你近年来定居的安芸国,修建了安国寺的寺庙……”
“哈哈哈,是关于寺庙啊!”
惠琼一脸释然,笑着说:“安国寺早就建成了。贫僧现身为该寺住持。如果大人能抽空过来看看的话真是感激不尽了……您已是长浜城主了,应该可以轻易地出去吧?”“过奖过奖,我虽为城主,却仍是个破落户。行动和说话还和原来一样不方便。跟在蜂须贺村见面时相比,我是不是稍微成熟一点了?”“没有。您一点变化也没有,羽柴大人年轻有为。织田大人的重臣几乎都是壮年人才。无论从建城的壮观,还是从驻守在那里的部将的方刚意气上看,所谓旭日之势说的就是这般景象吧。贫僧一开始就看入迷了。”
“安国寺是毛利辉元大人布施捐建的吧。毛利大人才是西部诸国的王者,而且领土面积、富强程度和人才方面,都不是我织田家所能媲美的。”
惠琼好像不愿提这些话题,于是便赞美天守阁的结构和城郭的美景。随后秀吉邀请道:“长浜即在此地的北岸。鄙人有船可乘,在我地游玩两日如何?今天鄙人也有空,打算回一次长浜。”
可是惠琼立即回绝了:“这次就不去了,改日再搅扰大人吧。请代贫僧向蜂须贺村的小六大人——当时他叫彦六卫门,是大人您的部下,请代我向他请安。”说完便告辞离去。
目送他走的时候,从街上的民宅中闪出两人,像是他的弟子。二人慌慌张张地追赶惠琼。
秀吉带着堀尾茂助一个人朝着战场般的工地走去。他在这项建城工程中只是个闲职,无须负责,因此可以乘早船赶来,再乘船回长浜。“羽柴大人,羽柴大人!”有人喊他。他一看,兰丸一边笑着咧开了整齐的牙齿,一边跑了过来。“呀,兰丸大人啊?主公身在何处?”“今早在天守阁指挥,此刻已经回去了,正在桑实寺休息。”“就去那里吧。”“羽柴大人,刚才与您亲密聊天的僧人,是安国寺一位叫惠琼的很会看相的人吧?”从兰丸询问的口吻看,他好像对此兴趣盎然。秀吉回答:“是的。谁都这么说。但是看相这玩意儿,准不准就……”
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然而从兰丸的性格和他常在君侧的身份来说,他有足够的见识,因此可能是为了故意让他摸不着头脑。兰丸还是兰丸,与他对光秀的心态相比,跟秀吉说话的时候他没有防备心理。
随和,他看起来可能不是这种人,但是有时表现出洒脱,有时显示出愚笨,事实上还是一个容易交往的人。
“哪有,看相当然会准啦,我母亲经常这么说的。据说亡父三左卫门在牺牲前也被看相的人间接预言过。总之,其实我是有点在意惠琼这样的名人说的话……”
“你让刚才那个惠琼看过相吗?”“没有没有,不是我兰丸。我有点怕传出去……”他环视了道路前后,接着说:“……是惟任大人。”“哦?明智大人?他怎么了?”
“说从他的相貌上看,可能有冒犯主公的叛骨……有超乎寻常的凶相。”
“谁说的?”“安国寺惠琼。”
“看面相的话,可能是这样吧。不光是惟任大人的面相……”“不,据说真的是他说的。”秀吉听着,默默地笑。经常有些人对眼前这个兰丸甚是防备,说他像尖酸的谋士。现在他如此明言,年龄还是明摆着的呀,他显然还是给人乳臭未干之感。这是他这个年龄的人的表现。
秀吉妥帖地应承了一会儿后,认真了起来,对这件难说出口的事轻描淡写般地问道:“这事你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兰丸立即答道:“朝山日乘大人那里。”他直言不讳。
秀吉脸上露出一丝首肯,接着问:“恐怕不是日乘大人直接告诉你的吧。还有谁在中间传话吧?我猜猜此人是谁。”“您猜猜看。”“是你的母亲,妙光尼吧?”“您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哎呀,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妙光尼原来就相信这种事啊,可能说喜欢才对,而且她跟朝山日乘大人关系也不错。所以我才知道。但是,要让秀吉来说,比起看面相,惠琼更擅长看敌国的国相。”
“……国相?”“如果人的相叫面相,那么一国的相也可以称之为国相吧。我认为惠琼是看国相的高人。决不能让这种人近身。他虽是一身僧人打扮,却是毛利辉元家参与制订策略的人物。兰丸大人,怎么样?我是不是比他更会看面相啊?哈哈哈!”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桑实寺的山门。二人一边笑谈,一边登上低矮的石阶。
眼看着建城工程进展顺利。二月末,信长从岐阜搬了过来。
这下,修建奉行丹羽长秀也慌了神,“现在搬过来为时尚早。本丸的墙壁尚未干。工匠们也大量进出,主公现在就搬进来……”他向信长抱怨。信长不假思索地回道:“不是现在。在可以住之前,我暂居佐久间信盛的宅邸。你们尽量快点。”他只好也带了身边的茶道器具,同住于部下的宅邸。“给我们出难题了。”各个官吏为他的性急感到吃惊。虽然难以办到,但是也只能进一步加快工程的进度。
城倒算是个城,由于信长着急搬过来,比城有更快进展的是市街的兴起。
房屋还没建好,信长就下令建起马市,以比他国市场价高的价格不断购入名驹,并命令主管人员:“以后就把安土城作为定期举办马市的地方。”严禁在领地内的其他城郭举办。
“安土城以后会发展成一座大城的。”他如此期望。各国的商家都搬来了。
“先下手为强。”他们争抢好的地段,转眼间,聚于此地的民宅达到数千户,不久之后信长搬入城中的本丸时,每天已经有超过一万个商家在这里谋生。
岐阜的继承人让长子信忠担任。
信忠马上二十岁了,也到了必须让他管理一城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讲,进入安土城让织田家如虎添翼。
但是,从建城上看,一个开创新纪元的天下无双的坚固城池岿然屹立于此要地时,石山本愿寺、中国地区的毛利辉元和北越的上杉最关注的是它的军事价值。
尤其是谦信,他甚至以为:“安土城切断了越后通往京都的道路。”谦信也意在中央。他志在适时直接越过越山,出湖北,一举杀入中原。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是件唾手可得的事。
就在这时,久无音信的前将军足利义昭在密信中详细说明了他的近况。而且信中还写道:
“从外部看,安土城郭似乎大部分已完工,但是其实体内部完工大概至少还要花二年半的时间。一旦竣工,越后至京都可谓无道矣。如若讨伐,现在是绝好机会。”
足利在煽动他。信中还有:
“我已绕遍各国,成功集结了所有的反信长势力。中国地区的毛利大人也加入其中。另外,有多年夙愿的相模的北条、甲斐的武田、越后的御当家——这三国结成了一个包围圈。但是,这其中如果没有贵国作为盟主领导众国奋起,则事成无望。”
信中赤裸裸地道出了义昭的特征:即使亡命也不会丢失谋略这一兴趣。“这家伙,还是改不了吃屎。”谦信不禁苦笑。他还不至于幼稚到中义昭的招儿。
天正四年至天正五年的夏季,谦信的兵马转向加贺、能登方向,不断威胁着织田的边境。
援军从近江风驰电掣般地赶过来。以柴田胜家为大将,泷川、羽柴、丹羽、佐佐、前田等各军队陆续开往边境。
他们追击手取川、打越、安宅等各处的敌人,还烧光了为敌军做掩护的村落,一直追到金津的前方。
“谦信阵中有个叫鬼小岛弥太郎的使者接近我军阵地,送来一封信,高声说是请织田大人亲自过目,说完马上便离开了。”当天,有个旗本武士往里里外外围了两三重帷幕的大本营机要处送去一封信。
我军中也有不少人不知道,其实当天,信长已经秘密地来到了阵中。信长吃了一惊。为什么敌人会知道他此刻在阵中?“确实是谦信的亲笔信。”
信长亲手打开信。信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