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安白的家属院,我们俩都停住了蹬着自行车的脚,像两只雨燕顺着窄窄的水泥通道滑向安白家的门洞。
马上要到的时候,我猛地捏闸,自行车的前轮发出呻吟的一声哼,后轮轻轻抬了一下,我感到安白揽住我腰部的手紧了一下。我心里一阵翻腾——灰黑色的水泥建筑,在阴雨的影响下生出了一块一块的颜色更深的湿印子,它们向下洇开来的样子就像贪婪诡滑的危险细菌,正一点点地吞噬着每一块砖瓦,而6个门洞正像一张张哀怨的大嘴,等待着每一个送上门来的晚餐。天色已经很黑,却依然没有几扇透出灯光的窗户,旁边几个单元里亮着两三个暗黄色的方块,窗帘紧闭,而眼前这个单元,却是黑压压一片,活像一座废墟。我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后边的岩峰——他的头发全湿了,雨水顺着发尖断断续续地落下来,细长的眼睛凝视着四楼安白家的窗口,看到我回头,他笑了一下说:“还记得我们上次来这里的事吗?”当然记得,那次的经历让我几乎失眠了一个星期,一闭上眼睛就是可怕至极的噩梦,有时梦到安白的妈妈像苍白的蜘蛛一样手脚并用地快速朝我爬来,本没有嘴的部位出现了一张血盆大口,她的舌头又细又长,像青蛙那样从嘴巴里弹出来,缠住我的脖子;有时候梦见在放学后,回家上楼梯时,看到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个高得不像话的人,瘦得像一副骨架,低着头,垂着手,背对着我,当我明白了这是谁之后,巨大的恐惧袭来,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怪人慢慢地转过身来,用怪异的、病人一样的体态向我走来,然后突然贴近我的鼻尖,扭曲的脸上全是鲜血,然后疯狂地尖叫;但最让我害怕的一个梦是:在一个很空旷的地方,起着很大的雾,看不见建筑,只能隐约看到一些植物的颜色,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安白的妈妈背对着我站在前面,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我慢慢地走过去,雾更大了,连脚下的地面都是白色的,我走得很近了,能看到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我只是觉得担心,就问:“阿姨,你怎么了?”安白的妈妈依然哭着,说(在梦里我都没有注意安白的妈妈不能说话这一点,居然没感觉到奇怪):“安白不见了……”我很着急地继续问:“什么时候的事?她什么时候不见的?”“不知道……”她低着头说,声音闷闷的,接着,她转过身来说:“你帮我找找她好不好……”这时候我完全吓傻了——她双手抱着一个人头!那个人头就是安白的头!安白瞪着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没戴口罩,鼻子下面平滑的皮肤看不出她痛苦的表情,只有脖子下面在汩汩地冒着鲜血,把她妈妈的裙摆完全染红了!我连续两晚做了这个梦,那几天我看见深蓝色裙子心里就会“咯噔”一下,从那以后,我开始在意安白在家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她的母亲病得很厉害,犯病时会不会伤害她?她从不曾跟我说过这些,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不想让我为她担心呢?所以,不管刮风下雨,我总会骑5分钟的路程送安白回家,而且我觉得安白希望我这么做。
“你呢?”我笑着反问他,那一天,他也被吓得不轻。现在雨小多了。
“我去把安白送上去吧,你在下面等着。”岩峰把车停好,过来搀扶车座上的安白,安白抖动了一下,无力地歪在他的身上。
“还是一起去吧,”我把支架踢下来,搀住了安白的另一只胳膊,她雨衣下的手凉得像冰块,我抓住它为它暖热,感到一阵颤抖,“万一有了上次的情况,我们还可以再一起逃命。”
“那么喜欢和我逃命?”岩峰问。我一阵脸红,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马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却见到他冲我笑着,那种温柔得近乎慈祥的目光,绝不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能有的,我咬了咬下嘴唇,和他一起扶着安白踏上了楼梯。
楼道里弥漫着浓浓的潮气和发霉的味道,锈迹斑斑、褪了墙皮露出红砖的墙面上,画着小孩子的涂鸦,一些粉笔画的箭头胡乱地指着向上的楼梯,还有几张歪歪斜斜的人脸,嘴巴像倒扣过来的小船,嘴角向下拉得长长的。不舒服,我心慌得厉害,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一阵阵恶心涌上嗓子眼儿,刚说了句:“岩峰,我不舒服……”,眼睛就发胀模糊,耳朵也像灌了水似的,听不清声音了,岩峰好像说了什么,可就像我在海底,他在岸上,只能听见呜呜几声,接着,我恍惚看见一个黑漆漆的高大瘦削的人影直挺挺地站在镂空雕花的楼道窗口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还没睁眼睛,就马上知道这是在安白家,淡淡的中药味儿和陈旧的木头味儿幽灵一样地滑过鼻尖,还有一些消毒水味儿。接着,我惊恐地发现自己不能动,起初我以为我又在做梦,后来才明白是我的手脚被绑住了。“绑架!”我在脑海里大叫了一声,然后想到的竟然是“如果想上厕所怎么办”这样后来觉得荒诞的想法。我觉得我一定会像电视剧里被绑架的人一样,被弄得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然后被警察叔叔解救出来,还有摄像机在拍我,而我就像刚被人丛地里挖出来的胡萝卜一样,浑身是土,面色蜡黄,呆若木鸡一样地被送进了警车。岩峰会从电视上惊讶地看到这个新闻,然后来家里看我,用他自始至终都温柔安详的眼神看着我说话,轻轻地问着我一些话……“等等!”想到岩峰,我又在脑海里大叫一声——岩峰呢?他是和我一起上来的呀!他也被绑来了吗?还是安全逃脱了?还有安白,她还发着高烧呢,她怎么样了?我睁开了眼睛,屋里没开灯,我很快就适应了光线,看清自己所处的是杂乱的小屋,堆放在地上的是一些纸箱子,几个旧柜子上面倒扣着木头椅子,这椅子少了一条腿,门上的小窗户透出亮白色的光,把它的伤痕衬得清清楚楚。我躺在地板上,头顶处传来衣服的摩擦声,我惊了一下,马上便意识到那是岩峰。
“岩峰?”我轻声叫,因为四肢酸麻,我无法马上坐起来。岩峰又动了动,然后发出疑惑的声音,显然他也被绑了,而且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低着声音说:“黎月?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没有。”我说,然后努力用左胳膊肘和背后的双手坐了起来。岩峰也坐起来了。
“是安白的妈妈,”岩峰说,“我看见她站在楼梯口,冲我们指着,然后你就不行了,刚想拉着你们离开,结果也中招了。”
我见过安白这样指着人,却没想到自己会被安白的妈妈用这样的方式绑架到她家里来。“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嘘!”岩峰指示,我立刻闭了嘴,因为我看到贴着磨砂面的小窗户上,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一个黑影凑了过来,我和他急忙躺倒,却睁着眼睛,因为在外面她也许能看到我们的动作,却绝对看不到我们脸上的细节。黑影更浓更实了,说明她正在把脸贴近玻璃,果然,一个圆形的黑影上,有三个更黑的窟窿,其中的两个正在凝视着我们。我看到她把手挡在旁边,为的是看得更清楚。然后,一个让我窒息的声音猛地刺穿了我的心脏——小屋的门把手正在被拧动着!她要进来!她进来会怎么样呢!她会让我们是死是活?还是会慢慢地折磨我们?如果她有着和安白一样的能力,她就几乎可以让我们从这个世界上干干净净、无声无息地消失,像变成水蒸气那样,像烧成了灰那样……
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追来,是安白!我听到安白“呜呜”地叫着,非常着急,黑影暂时离玻璃窗远了一些,听得出她在和安白纠缠着,门把手响动着,脚步声和纠缠声杂乱地混在一起,安白似乎在拼命阻止她妈妈进来,看来时真的有危险了!不然安白怎么会这么怕她妈妈进来?这时,我感到有人在给我解手上的绳子,我一扭头,看见岩峰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解开自己的绳子了!“你怎么……”我吃惊地问,他把食指迅速放到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带着笑意看了看我,像是在说:“不知道了吧?谁让你只知道发呆!”那一瞬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每当安白不愿意回答我的某个问题时,那种微笑的神情,竟和岩峰的笑容如出一辙,完全重合在一起,无法分辨。
“咚!”的一声,我手上的绳子刚刚松开,一个奇高枯瘦的身影便闯了进来,后面跟着慌张的安白,外面日光灯的雪亮刺痛了我的眼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听见安白一声惊呼,我的全身就像过电了一般,完全僵直和麻木,一动也不能动,脸上的皮肤就像被人使劲拉紧到完全没有知觉,只剩下眼珠子可以惊恐地来回转动,其他的地方,连手指尖都没办法动一下。等我意识到我还可以呼吸的时候,我大口地使劲喘气,刚才因为极度惊吓,一直都都是屏息的状态,心脏几乎停跳,到现在才开始疯狂地“咚咚”跳起来,就像一只困在中空的树干里的兔子。我看见安白的妈妈举着右手,食指指向我的方向,从我坐着的角度看去,她细尖瘦的下巴插在苍白的脖颈上,没有嘴唇的平滑皮肤一直延伸到鼻子,一动也不动,像一只未完成的木偶。
现在我感觉到冷,因为肉体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所以这种寒冷时从骨头里、骨髓里散发出来的,我冷得疼痛难忍,连呼出的气体都是白色的呵气,而且我当时真的以为,我的嘴唇肯定已经冻成了坚硬的冰块,一敲就掉,无法挽救。我疼得眼睛珠子都要结冰了,每转动一下就会钻心地痛,我感到眼睛里不断有泪水涌出来,但是脸上毫无感觉。我想我今晚肯定会死了,真可笑,早知道这样,我今天还上什么学,还交什么作业?白天还在教室里认真地做笔记,还在学习电路的原理,还看了模型和实验,到了现在,这些都有什么意义呢?我突然觉得我做过的那些事情都很遥远,都很渺小,白天还觉得很重要的模拟测验成绩,现在竟一点也不重要了,我想起了爸爸妈妈,今天早上为了吃早饭的事,出门时因为生气,没有说再见就出门了,现在想想真后悔啊!想和妈妈道歉也没机会了,要是早上没有吵架,高高兴兴地出门就好了……我答应爸爸帮他买笔,本来打算今天下午放学在文具店买的,那家文具店,玻璃的柜台很长很亮,里面的文具各式各样,我和安白经常在那里晃上一两个小时都不累,我可以买最好的最独特的笔给爸爸,和他同事用得都不一样,他一定很高兴的……我死了,他们会很难过很难过的,爸爸妈妈会天天哭吗?因为心情不好,他们肯定会老是吵架;妈妈会像电影里那些失去小孩的妈妈一样,把眼睛哭瞎,或者疯掉吗?我变成鬼魂之后,还是能天天守在家里看着他们的,可是他们不知道呀,我就托梦告诉他们:爸爸妈妈,你么别难过,我天天陪在你们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唉,那场面多悲伤啊,妈妈会哭的,我也会哭的,我们看得见摸不着,他们醒来后又重新陷入更大的悲痛之中。
忽然,一阵更大的痛楚袭来,好似无数根针穿透了骨头,脊椎上仿佛被扎了上百根针,它们一会儿进一会儿出,每一次再进入就会更深更痛,每一次都像是换了更粗更长的针,已经扎进了五脏六腑。我痛得想喊,或者咬住什么,或者干脆一头撞晕在墙上,好让自己不这么受折磨,可是我连一寸都动不了,更何况每试着动一下,这些疼痛就会加百倍、加千倍地疯狂起来。终于,很快就痛到眼睛了,我感觉到一根粗大的针正对着我的瞳仁毫不犹豫地扎下去,我的眼睛,连着我的半个脑袋,一直痛到了脑髓,最疼的过去了之后,眼睛就火辣辣地疼,我使劲瞪大眼睛,努力让这股热辣向外释放一些,但是无济于事,第二轮针扎又来了,这次的要更狠、更痛!我眼前发黑,脑子发蒙,一片一片的黑白色的雪花让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我开始出现幻觉——我被埋在烧得通红的碳里,发狂地嚎叫,动弹不得,一些面目不清的带着安全帽的工人,拿着像鱼竿一样的东西,用锋利的铁钩勾住我的皮肤,穿破无数个小洞,硬生生把我吊起来,抛向空中,再落回来,反复不停,皮肤被钩子拉扯得皮开肉绽,终于,钩子勾不住了,我掉进很深很深的冰窟窿里,有无数张着丑陋人脸的大鱼,扭动着血淋淋的身子,露出嘴里密密麻麻的尖牙,开始啃食我身上的残肉……“呜——!!!”一声叫突然吓得这些怪物四散而逃,水中不远处站着安白,她伸着右手,食指指着我,奇怪,我的身上立即不疼了!我正纳闷安白为什么站在水里裙子却不飘的时候,周围的场景突然消失了,昏暗的小屋又出现在眼前,安白没有站在水里,她还站在她母亲身后,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来是安白帮我解除了那噩梦一样痛苦的魔咒。
这时候,安白的妈妈“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她的巨大的身体把地上的纸箱杂物砸得发出很大的声响,皮包骨的膝盖从裙子下面露出来,反射着淡淡的白光。安白立刻扑过去,“呜呜”地叫着。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完全忘了自己已经可以活动,岩峰拉着我,几乎是连背带拖,把我弄下了楼梯,然后把我往他车子的后座上一戳,说了声:“坐好!”风一样地离开了家属院,那晚我没回家,编了个谎话说在朋友家玩,岩峰带着我去了他家——他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