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爷连胤府邸外。
人潮汹涌,熙熙攘攘地将王爷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各地逃窜而来的难民们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手中皆捧着一小瓷碗儿,排着队,等着王府的布施。
这些日子,我在秦卿的引荐下每日都到王爷府帮忙布施,因着人太多,一布施往往便是一整日,这活儿虽然累,我却做的很是畅快。每每瞧见那一张张饱受摧残、形容枯槁的脸靥在吃了热腾腾的粥后,露出笑意,我便觉着宽慰无比。
我知道这点小事不足以弥补我的罪过,但无妨,只要是我能做的,哪怕只是芝麻般大小的补救,我都在所不辞。
此时我穿着一身麻布短衫,脚上踏着一双男人靴子,将发全数束起,脸上还抹了把土尘,挽起双袖,站在布施桌前,为那些求布施的百姓难民们发放些食粮。站在我旁边的,乃是秦卿。他今日一袭琉璃劲装,束了个简单的髻,露出好看的五官来,在一旁为百姓们赠发瓷碗。饶是衣着朴素,发式简单,秦卿却仍是显得艳光四射,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散发出的妖媚,教好多个凡人看得呆了,甚至摔坏了几个瓷碗。
我方为一村妇布施了几个馒头,面上便迎来一位头戴笠帽的老妪。她佝偻着身子,斗笠半遮住她的脸庞,手中拄了把树枝便作了拐杖,衣着破落,灰白发丝凌乱无比,很是落魄不堪。
“这位老妪,您想要馒头还是清粥呢?”我虽在脸上抹了把灰,却还是学着那凡间男子,努力笑得一脸憨厚,对老妪道。
那老妪听了我的话后,方想回我,突地咳嗽起来,且似有越咳越严重之势,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答不出来。
秦卿是个好心肠,忙从布施桌后走出,上前欲搀扶那老妪。
那老妪掏出一块帕巾来,捂着自个儿的嘴,另一手挥着,不让秦卿搀扶。
我本未在意,只当是个疾病缠身的老妪,但我眼神太尖,一个扫视,便瞅见那老妪的帕巾忒不寻常——帕巾之上还系着一条丝带。
我眼皮一抽,本舀着清粥的手一抖,勺子掉了,撒了半勺清粥。
“对不住、对不住,当真对不住。”我歉然朝面前的人群一笑,重新握住勺子,舀了碗清粥。
“老妪,这碗清粥给您。”我将清粥递出去,那老妪好容易止了咳,颤颤巍巍接过清粥。
“老妪您这巾帕子倒是别致得很呐,尤其上头的丝带,罕见的物件儿。”我状似闲扯,对着老妪一笑。
那老妪又咳了咳,终于回了话,声音很是嘶哑难听,道,“小伙子好眼力啊。这是故人之物。老身有个故人,认路本事忒差,我便想了个法子,每回与她约定了出游,便用这丝带往树上一缠,做个标记。如此,我这故人便不会迷了道路,寻我不得了。久而久之,丝带缠树也成了我俩心间不用言明的一个秘密。”
老妪的一席话毕,我分明瞧见秦卿的身子微微一震,他却是暗暗捏了拳,压下所有情绪,神色复杂盯着老妪直瞧,不露出任何马脚来。
“瞧您此番模样,必然受了很多苦处,想来您那故人定也担心您担心得打紧。无论身在何方,都应当给家乡的故人和思念您的人报个平安才好。”我盯着重明所扮的老妪,别有深意说道。
“这是自然。我那故人虽性子有点钝,但有些事她却死心眼得很,脾气一拗起来便拉不回了。此次遭了天劫,我家乡见我患病便硬硬将我驱离,但我那笨笨的故人定会背井离乡来寻我。其实我心中很是不放心的。我这故人她自己在家乡闯的祸已然够多够大,我倒希望她这回聪明些,别干出甚么义气事来。她已是自身难保,我只盼她照料好自己,先保了自己才好。”
“既是故人,怎可弃你于不顾。”我咄咄逼人质问道。
“正因是故人,所以不希望她为了我罪上加罪啊……若她是我,我想她必然也不希望我去寻她的。”
我一时哑口无言,又听重明道,“小伙子,你知道吗?我只希望我那故人聪明这一回,自私这一回。只要这一回,就好。你说,她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我还想说些什么,后头的队伍却早已等得不耐,有几个急性子的甚至还催促起来。
“我说善人呐,我们这饿的要死不活,您这唠嗑,也该够了吧。”
“小伙子你和这婆婆闲话说够没有,大伙儿饿着肚子等得够呛呢……”
“这位小哥,再说下去粥都该凉了,我儿子可还等着这粥呢……”
见这阵仗,重明只得摆摆手,道,“罢也罢也,小伙子,这么多人等着呢,老身不再与你唠嗑耽误他人时辰,老身走了。”
我多想飞奔而出,可是我不能。此刻的我不是那个来去自由的血契妖凰陨若,而是在人界布施的小伙子陨若。若我就此拉住重明,也许不到明日,天庭的兵将便会追来了……
重明扮的老妪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转了身子,走向那个桃花眼中波澜起伏的男人。
重明抬起皱巴巴的手,拍了拍秦卿的肩头,道,“公子,你……当真是个好人。像你这般品性纯良的好人,必然有很多姑娘家恋慕。我想,任何一个姑娘家……都不会背弃或是抛弃你的。”
说罢,老妪抬头,朝着秦卿微微一笑。
那皱得可以摺叠的面皮挤在一块儿,竟生出一股凄凉却坚定的感觉来。
秦卿亦然回以一笑。
秦卿的笑,便是那回眸一笑百媚生,沉鱼落雁且羞花闭月的境界了。
“嗯,婆婆您说的在理。我也相信,若是有了约定,她定不会背弃我二人间的誓言。”
重明又直勾勾地盯了秦卿片刻,终是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秦卿便那样盯着重明的背影,看着那苍老佝偻的身子逐渐隐匿入人群,直至消失。
我一边为众人布施,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回味着方才重明的一番言语。
她此番出现,冒了甚大的风险,若是一个不留神,极有可能被神界抓了回去。但她只为了告诉我她的一番心意,便冒着这个险来了。
重明让我不要救她。她知,我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不希望我罪孽更重。
但,我如何能不救她?
哪怕是用了让她恨一辈子的法子,我也定是要救她的。
人,是斗不过神的。而神,斗不过天命。
重明与秦卿至死也不愿分离,但天命,不允这一切。重明命中注定和我一样,姻缘上只有“空签”一解。
既是无果的孽缘,那么忘记,何尝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