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电报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相同点是,同意龙洛成立反共武装,乌任司令,鱼儿任副司令。不同点是,两封电报在反共武装组织的称谓上产生了分歧,第一封电报的命名为“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游击纵队龙洛支队”,第二封电报的命名为“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
乌决定使用第二封电报的文字。第二封电报是毛人凤回的。
乌和鱼儿起先只想给菜拍一封电报,因为他们知道毛局长忙,未必会重视一个乡镇级的武装建立,但又一想,龙洛这个乡镇可不是一般乡镇,它的辖区是一镇七乡,它的战略口岸更是重中之重,还是发发试试吧,于是就发了第二封。还有一个想法是,万一菜正好不在电台旁不能及时回电报呢?没想到菜正好在电台旁,更没想到毛局长他老人家隔山隔海在百忙之中回复了他们的请示。
乌是操过官场的,鱼儿虽没操过,但混在码头林立的哥老会中间,不懂也懂了--其个体存在与组织机理的利害关系自然同理于官场,况且,鱼儿还受过训。因此,他们不是不明白同一件事向两位上司请示可能会令两位上司都不高兴也令自己难于取舍的道理,但他们不想顾及这些通常的鸡肠小肚筋筋绊绊,他们只想用最短的时间揽取最大的利益最高的目标。
司令、副司令,转瞬之间就到手了--这令他们狂喜不已!
虽则狂喜,但二人还是有程度的高下之分。乌看出来了,鱼儿的狂喜远远胜过自己,两年前还是一个穷得缩在废庙里过夜的农民小伙子,现在都够着月亮了。至于自己,且不说大少爷的身阶,连正二八经的国军旅长都干过,一个只有一张空头支票的破司令算个鸟哇。乌的心气很高,却不料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他这个司令只当了两天就随着一声炮响灰飞烟灭了。当然,鱼儿更没想到,司令死的时候,他这个副司令竟充当了陪葬角色。
司令副司令现在还活着,活着就要做活着的事。他们吩咐了蓝,又吩咐了雪儿。只几袋烟工夫,蓝回来报告说,一切准备就绪,该来的也都来了,都候在坝子里呢。蓝所谓该来的,包括镇长安、哥老会甑子场六个分社五排以上袍哥、龙洛镇国民党党部成员、乡绅、国民党溃败散兵、国民党起义又反水军人、国民党特务、绿林惯匪,以及不安份、不明真相、各有目的的本土群众。他们全都大摇大摆鬼头鬼脑不知从哪些凼湾哪些旯旯旮旮冒了出来。
只有镇长安没来。蓝又添了一句。
乌好像没听见,出厢房,直接朝旷坝走去,走上万年台。鱼儿等尾随。雪儿步态优良,又因一身国军军装的威风而把胸脯挺成了珠穆朗玛峰。
莫球闹了!酒,一会儿接着整!各位掌事的,各位朋友、好汉、英雄,兄弟们,弟兄们,现在,总舵把子有大事要事宣布!鱼儿拍了几下掌,扯开嗓子大吼,尔后退在一边:总舵把子,请!
江西会馆旷坝一下静下来。屁首先讲话--人群中不知是哪个混蛋打了个赭黄色豌豆屁,格外生动,格外昂。
万年台衬出了乌的伟仪与丑小,他的讲话跟喊山一模样:龙洛的天变了,变得我们不舒坦了。啷格舅子办呢?我们不舒坦,老天爷都不答应!今天,我们杀了共产党公安,杀出了我们的胆气,杀出了我们的颜色,我们让龙洛出大事了--出大好事了!哪个给我们带来的好事?毛局长,毛人凤局长!下面,请军统成都方面特派员宣读毛局长从台湾发来的国防部颁发的《委任状》!
雪儿上前一步,冷冷扫了一眼台下的乌烟瘴气乌合之众,字正腔圆宣布:任命乌为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上校司令。任命鱼儿为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中校副司令。
不用说,把电报改为任命并上档为《委任状》,把菜派来的报务员变为菜的特派员,正是两个野心家阴谋出来的杰作。仅当电报读,他们觉得欠重大,匮乏仪式感,由他俩中的一位即当事人来读,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此刻,爆响在甑子场上空的盛大掌声,对二人的智商给予了隆重的接纳与肯定。
换装!随着特派员雪儿一声喊,两个老幺捧了两件国军军服上装来给司令和副司令笼上。两件衣服的不同在领章和肩章上,一件肩袢上缀上校金属徽标,一件缀中校徽标。两人都喜欢穿这身绿黄皮皮,穿上了就没脱下过,直到死也没有。
挂牌!
蓝与另一个老幺变戏法般在会馆大门边挂上了红绸包裹的“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吊牌。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司令揭牌!
乌上前揭牌。
之后,雪儿嘴巴子一挓,让乌和鱼儿分别发表就职演讲。二人于是粗话连天把子连篇地吼了一通。
二人讲的中心意思基本就是一个表决心式的姿态,说,不把龙洛这支队伍拉成三个军拉成名副其实的集团军拿下成都城杀到北京去让在场的兄弟伙们弄个军长师长旅子团长至少是营长干干就把本司令本副司令的鸡巴咬了卵子锤了!
之后,乌宣布救国军下设八个大队、一个直属支队,并宣布人事任命和为九个队长发放国军服装。之后,乌委托鱼儿部署近期任务。
鱼儿说,拉人手,弄刀枪,杀共党,打大仗,就是任务!至于啷格要杀共党,为啥要打大仗,你们清楚!当务之急是,割电线,断交通,守口子,让龙洛镇永远都是孤岛,是我们反共的天堂!
说到杀共党,乌和鱼儿几乎同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指导员。他们本想待任命仪式结束后亲自去抓指导员,考虑到指导员住在广东会馆,而广东会馆又是镇公所所在地,便作了罢,只立即派了包括蓝在内的几个救国军队员带着家伙绳索去把指导员绑了来。
对安,他们还是有点惧怕,至少,现在还不是拉下脸的时候。前几天,鱼儿在街上碰到过一次安,他看见安没有微笑,而是黑着脸,鼻子喷着黛色的雾。他无意识地怕了,现在更怕了。安一定会因为我拿下了扣儿要想鬼点子办我的,他想。
鱼儿怕安,但为了扣儿,又不怕安。乌更不怕安,乌怕的是菜。菜在乎安的妹夫祥,那个在四川军界当了多年中将军长的家伙。按说,这家伙后来摇身一变站在共党一边就可以不在乎了,可偏偏菜又在拉这家伙反水,菜因此还时不时告诫乌动不得安。这样,乌就有些怕安了。
回来!还要把镇公所的牌子摘了!龙洛的天底下哪能摆两把龙椅?
领了乌的指令,几个老幺望广东会馆扑去。干啥?安问。老幺说,绑人。绑我?安问。不,绑指导员,老幺说。绑吧,安说。几个老幺找遍了广东会馆都未找到绑的对象,最后就要摘镇公所的牌子。安说,摘牌,可以,但你们几个还没这个资格!老幺说,镇长老爷,您老就不要为难我们几个老幺了吧。安说,我可以不为难,是牌子为难,更是我自卫队的枪为难,滚!
后来乌就来了,跟在乌后面的,还有鱼儿等一大群救国军队员。安用枪指着鱼儿,人不请鬼鬼自来,信不信老子一枪打死你,滚!
见总指挥安发怒,龙洛一镇七乡自卫大队教官与安的两名保镖率二三十名紫衣自卫队员端枪挡在安的身前。双方对峙着。
鱼儿立即抽出枪指着安,你以为还是昨天,你以为你还是大爷呀,别人怕你,我鱼儿不怕你!
安拉动安全栓:奴才,敢用枪指着我!狗日的活腻了!
安一扣板机,枪响,但子弹却打在了对街房子瓦楞上。扣儿不知从哪儿钻出,母豹一样扑上,伸手抬高了安的手腕。
扣儿:干爹,您老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都快过年了,何必见血呢?看在扣儿的面上,干爹饶了这个不晓事的下人吧。
安乱了阵脚,但很快稳住了。腮帮子抽搐了几下,像蚯蚓在薄土中蠕动,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乌对鱼儿怒喝:大爷喊你滚了你还不滚?滚!
鱼儿收枪,拉了扣儿,忿忿然离去,傲傲然离去--刚拐过墙角,鱼儿就被匆匆寻来的雪儿喊走了。安视而不见,目不斜顾,只顾压着心中上窜的戾气。安想走,乌又说话了。
--大爷……
--我不是大爷。
--镇长,您知道,一个镇不能有两个天的。
--你那也是天?
--我可是国民党的天。
--你那牌子可能挂不安稳的。
--共产党的就能挂安稳?
--你准备挂几天?
--挂几天是几天吧。
--还算有自知之明。
--镇长同意了?
--天无二日,朝无二主。一个镇是不能有两重天。摘吧。
--谢谢镇长。
--不过,别把牌碰坏了,免得劳我神重做。
安边说边走,径直入了会馆。师爷吱嘎一声闭了大门。乌怔了怔,然后哼一声把一团痰从深喉里提出来啐在了吊牌上。
鱼儿不知道,他在江西会馆的高调出场,出色表现,扣儿知道。扣儿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到下午时,就有些呆不住了。她本来可以不去书院,但还是决定去一下。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嘈杂的人声。出门,看见人流拥向江西会馆,心里不想去,脚还是去了。在会馆大门边,她从人缝中看见了鱼儿,看见他嘹亮地站在戏台上,手挥舞得很大声,嘴翕张得很红色。鱼儿没演戏,她却觉得他比演员都演得好。众声喧哗,在她这里,只是两个人的剧场:一个人的戏,一个人的观众。
鱼儿演的啥,她一句也没看进去听进去,她的眼光把他的衣裳一件一件褪了下来,她看到了男人昨天晚上的床。事实上,她就是不去看床,她也听不进他的那些屁话。她是一个对政治毫无兴趣的小学教员。但是,她还是为自己的眼光和想法感到了不安。下流、无耻、骚货、贱女人,她一边咒骂自己一边悄悄离开人群。
她很庆幸,今天,没人注意女人的存在。今天,甑子场在过男人节。所以,她刚才在广东会馆的突兀表现,惊吓了她干爹,惊吓了甑子场。
晚上,扣儿想躲开鱼儿甚至一辈子不见他。但他却在她睡熟时鬼鬼祟祟站在了她床边。她知道无法让他滚出房间,就背了他,拿被子作铠甲和盾牌裹紧了身子。鱼儿既然已在她那儿踩出了一条没有路的路,这次的前进,自然就成了轻车熟路的散步。最后,铠甲和盾牌也作了柔软的铺路石。
鱼儿要死了,扣儿居然没有预感。副司令今天兴致高亢,十八般武艺尽数使出,使得精彩绝伦、五色缤纷,扣儿一次又一次鲜花怒放,一次又一次发出母兽的吼叫,把结婚两年来的郁结一口一口吐出像吐出蜈蚣、蟾蜍、粉笔、磨盘、坏天气。必须承认,这是扣儿有生以来最快活的床事。扣儿就想这样死去,死在床上,永不出门。还有比床塌更好的墓地吗,没有了,扣儿严肃地想。
这天后半夜,鱼儿的那个破屋被一场莫名大火烧成了灰烬。两人听说这件事后出了一身冷汗。多年后甑子场茶馆里还在争吵,有说是安干的,有说是教官干的,有说是蛋干的,有说是扣儿家那阴间的老爷干的,也有说是天干的。
扣儿问鱼儿是哪个干的,鱼儿说不晓得。其实鱼儿晓得。
五
陌生人的确神秘,一出场就表现了出来,掖都掖不住。她的神秘不仅表现在见扣儿婆婆不用《介绍信》、两人一见面就亲热得像婆孙关系,还表现在扣儿婆婆搬家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上。
扣儿婆婆见过陌生人后的第二天,就对后人说,你们不是想下山想搬家吗?好,我同意,你们去把“一村一大”喊来吧。
后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一村一大”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为动员扣儿婆婆搬出老宅,“一村一大”无数次往返于村委会与扣儿婆婆老宅之间,道理讲了一担,好话说了一筐,弄得扣儿婆婆见了她就上撅嘴巴下撅屁股转身躲开,实在躲不开就马下脸不说话,说也只说两个字:不搬!
女人处理急难问题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三大绝招,“一村一大”已用出了“一哭”这招,后两招她倒是想用,可哪里敢用?“一村一大”虽说属自愿者,可毕竟也是吃公饭的半个政府工作人员,一言一行得用公务员的标准来要求。
哭招用下倒没啥,说不定还更显女人身份和弱势特质,并藉此在博得对方同情的基础上取得意外效果。可闹招一用,恐怕把自己的淑女形象、政府的端庄形象,也闹成了婆妇形象,如此,动静就闹大了,非闹出问题不可。至于上吊之招,恐怕自己未上吊,扣儿婆婆就先上吊了。扣儿婆婆上吊,也就意味自己下调,至于下调到何处,她也有过考虑,最好的可能是一个更为偏僻的小山村,最坏的可能就是局子里,不好不坏的可能是打回原形,回到家里那个成天听父母上课的岗位上。所有的可能不管有没有可能,人生档案里添一份处分是雷都打不动的。
她不允许这些可能中的任何一种出现。
她之所以对扣儿婆婆百般柔顺万般勤勉积心处虑,有两层考虑,除了在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这最初两年白热化的就业竞争中杀出一条血路,就是在同类人群中争得一张光鲜的脸面。
“一村一大”没想到,自己的紧张努力,换来了“钉子户”的意志松动。这天上午,她刚向镇统筹办打完村上“四大基础工程”中土地、林地等产权确权方面的电话,正要抬腿朝扣儿婆婆老宅走去,就见扣儿婆婆后人出现在了对面山路上。
她跟在扣儿婆婆后人后面走,走着走着就到了前边,弄得扣儿婆婆后人屁颠屁颠跟在她屁股后差点累昏死。
她左右两片脸颊热成了两朵桃花。她不抹汗不喝水不理我和陌生人直接就奔了扣儿婆婆这个主题去。
六
乌与鱼儿把正事基本上快说完时,在江西会馆睡了回笼觉的雪儿披头散发、袅袅娜娜、白狐般逡了出来,小嘴一撅,瞅了鱼儿一眼,一屁股挨到了乌身边。蓝赶紧冲了盖碗茶,与乌的盖碗茶放在一张茶几上。
对于雪儿的瞅,鱼儿没有任何回应。整个甑子场的男人,只有鱼儿不待见她的瞅,也不瞅她。
昨天晚上,乌想起女特派员白天在主持任职仪式上的出色表现便决定犒劳雪儿,但雪儿不需要这种犒劳。乌说,雪儿,犒劳你的不是乌,是司令了,司令犒劳的也不是女报务员,而是女特派员,你想想,多新鲜,多刺激!但雪儿不需要。乌越说越兴奋,便开始了强行犒劳。雪儿的反抗,竟让他有了童男对处女的感觉,性趣陡增,干得特别欢喜,从头至尾都充满无穷无尽的新鲜感。他边干边说,民间总舵把子第一次干国民政府女特派员,你想,救国军基层报务员第一次干高层司令,多值当呐,雪儿,上来吧!
这样干了一夜,二人都睡成了死人,直到后半夜菜飞马派来的通信员闯进江西会馆,雪儿才发现电台一直在十万火急呼叫着她的尖耳与柔指。
通信员星夜飞马四十里来报,只说了三个字:看电台!
面对睡眼惺忪、衣衫露春的雪儿,通信员委实还想多说几个字,可是,憋了半天,还是没憋出一个字。因为他的确是除了三个字,什么也不知道,即使被共产党抓获,百般拷问,他也只会回答:就这三个字,其他我什么也不知道,毙了我也不知道哇,我的亲爹!
这就是把鱼儿从扣儿的热被窝中整起来的正事。电报是马从石板滩火急火燎发给成都菜的,菜火急火燎发给龙洛乌的。
电报说:一解放军大官,二月五日晨从石板滩出发来成都,令你部截杀之。菜。
从石板滩出发去成都,龙洛是必由之路。乌与鱼儿在天亮前后殚精竭虑、脑花用尽制订的作战方案,是在离镇子下场口四华里远的龙泉山脉之二娥山燃灯寺设置伏击区。
这次行动,川康人民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旗开得胜,圆满完成了菜下达的指令,杀了解放军大官及护卫人员一行共二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