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几天里,我反反复复给出版社打电话,又呆在客栈房间在笔记本电脑上按照出版社的要求写小说大纲。之后,取出出版社打在我卡上的十万元订金,加上卡上原有的十五万共计二十五万走出了银行大门。我想,这是一部写扣儿婆婆的小说,扣儿婆婆为此提供了她稀缺的故事资源,我以这个理由预先把稿费捐赠给她,她会接受的。不料,当我把这笔稿酬递向安府老房代理人手上时,代理人却拒收我的钱。代理人说:先生,你来晚了,昨天就有人把这个院落买走了。买主前两天就来过,我见她是真买主,就把房主喊来了。房主、买主都很爽快,几分钟就搞掂了。
我问谁买走的,代理人说扣儿。我说不可能,她应该没这笔钱。代理人说反正他看见房主的房子,就是过户到这个扣儿的名下的。我问那个来找他买房的人长得啥样。代理人说是个女的,二十多岁,从头到脚都是名牌,长得也挺洋气……我不再问了,因为我知道代理人描述的这个人,正是那个我熟悉又不熟悉的神秘的陌生人。
晚上,我敲隔壁门约陌生人喝咖啡。陌生人打开客房门时手上拿着一本小说,见是我,就把小说往枕头下塞。毕竟是我的小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但我没点破。她说:北大教授、青年小说家约本女子喝咖啡?本女子没听走耳吧?
找了甑子场上临水的一家咖啡馆坐下,我刚喝了一匙,还没品出味道,她就说话了。她说,我知道你要问啥,好,今天就冲着你主动以约我喝咖啡的方式会我,我就再给你提供一些小说素材吧。
陌生人随后向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在我耳环里盘旋,就像在窗外那座庞大的围龙屋中盘旋。
对我来讲,故事里的事,比陌生人更陌生。
五
扣儿的处境很快就得到了改观,因为县上对珍家房产地产纠纷案的判决终于下来了--以扣儿为代表的珍家赢回了房产地产的所有权。
现在,扣儿在凤梧书院的工作只是号作业,不再做打杂的事儿。院长听她说不要薪水,就做一名义工,就答应了。扣儿一下成了珍家产业名副其实的女主人,珍家田产、房产及一些商业和手工产业一应由扣儿总理;扣儿同时还总理着珍,因为她是珍的法定监护人;总理着蛋坟。扣儿现在已是一个人物了,之所以说她是个人物,与她的性别有关。扣儿不是男儿身,两年前甚至还只是一个外乡孤女。她能从势力雄壮的乌家集团夺回珍家产业,并能撑立这份产业,这就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办到的了,让人不说成人物都难。
即或这样,扣儿至多也就是一个人物,而不是人物头。从人物头包含的种种意思看,其中一种意思,就是在某个行业、某条路径上有着先进意义,起着表率作用。扣儿似乎没有这种意思。高度与光芒,是人物头的重要表征,扣儿有,但扣儿的高度与光芒,只能让人仰观,却不能学习与模仿,或者说,人家无从也不愿学习与模仿。当然,这些有关人物与人物头的说法,只是镇民的聒噪,扣儿不知道这些,不在乎这些,扣儿只是扣儿,扣儿还是扣儿。
扣儿现在已对珍家的财产有了完全的支配权和处置权。因此,当龙洛镇后来又开始进行公粮补征时,扣儿就自然成为了被补征的珍家的唯一法定代表人。就在广大镇民都认为与共党方面和地方政府方面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扣儿,一定会少纳、晚纳甚至不纳时,扣儿却是第一个纳了公粮,不仅如此,她纳的较之应纳的,还足足多出了一倍!扣儿这样的做法,虽然结果与广大镇民判断的刚好相反,但原因却是完全吻扣的--越是有关系越要多交。
扣儿怎么交我们就怎么交!
她要不交,我们就不交!
原先下定决心准备学习扣儿少纳、晚纳,甚至不纳粮的广大镇民,这时傻眼了,糊里糊涂就顺着学习的惯性加入了补纳的行动。
鉴于扣儿的不可多得的先进思想和动人事迹,省上一家报社的一位美女记者闻风而动,赶来甑子场采访扣儿。采访完成基本事实、接近尾声时,美女记者问,老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扣儿回答说,人家共产党帮我打赢了官司,我怎么着也要表达一下感谢吧。美女记者说,你指的共产党具体是……扣儿说,就是安、指导员、禾,还有县府的人。美女记者问,安也是共产党?扣儿说,镇公所是共产党的政府,他是这个政府的镇长,他能不是共产党?美女记者问,如果共产党不帮你打赢官司,你就不会多纳粮了?扣儿说,不是不会多纳,而是一粒也不会纳。不打赢官司,我一无所有,形同乞丐,我拿啥去纳呢?
扣儿的回答令美女记者不爽,大为不爽,但美女记者想,来都来了,将就写一篇吧。稿子交报社后,编辑、主任、分管编委都过了,但最终还是被总编拿了下来。总编的解释是,这个女老乡有行动,有效果,但思想境界不高哇,她上了报纸,就说明我们报纸的思想境界不高嘛。
指导员当初来龙洛宣布公粮征收政策时,从没说过以后还有补征的可能,当然,实事求是讲,那时,他也不知后来有补征这一档子事儿。补征是因为计划的蛋糕出现了缺口,而缺口又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蒙面劫匪分了一块蛋糕走,二是纳粮对象出现了自然和非自然的意外情况,如一夜之间全家逃逸人间蒸发,如化装成工作队的叛匪先一步入户把纳粮户征了个精光,再如突发的泥石流淹埋了山沟边的纳粮户。
征粮的上游出现缺口,安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该补。征粮的下游出现缺口,安就认为是县上的问题了,不该补。可指导员不同意安的观点,指导员说,叛匪劫了粮食,我们乡镇不补,县政府去哪里补?安嘲谑说,谁劫去的,找谁劫回来不就得了。指导员说,是要劫回来的,不管是谁,不管用了什么方式,不管从劳动人员手中劫去了多少,我们共产党都会从他那里加倍劫回来的,我们不劫回来,人民绝不答应!
安总结出了一个看法,指导员一急,就会把矛头向自己指来,并且,说做不一、理屈词穷的时候,一定会以人民的名义说话。每当这个时候,安就不再与指导员过招了。安怕指导员向自己下更狠的招,而自己又哪里是指导员的对手呢!安不知道祥的对手是谁,安只知道,只要这个对手背后站着共产党,这个对手就一定是不好惹也惹不好的角儿。
后来,当缺口补上后,又出现了一个新缺口:上面下达的征粮指标提高了。
现在,安唯一能做的,就是补征,向不愿补征的人民补征。补征属二次征、三次征,安知道比一次征难得多;这与鱼儿睡扣儿正好相反,有了一次,二次就顺遂了。好在一开始扣儿就站出来帮了安的忙,这让安更多了几分对扣儿的敬重与怜爱。
官司一赢,扣儿与她的疯子婆婆以及琼,又搬回了珍家的大宅中。与此同时,禾开始考虑搬不搬进广东会馆。禾想,这次,他要是提出继续借住珍家,扣儿也许会答应,而安却无权拒绝。但禾到底是没有开口。禾没开口,扣儿却开口了。
扣儿已经比较在乎禾对她的感觉了,因此,禾的搬离,终是让她有了失落之感。她决定留住禾。
就在扣儿的感情世界完全倾向禾时,安却来敲门了。安敲的是两扇门,一扇是珍家的木质大门,一扇是扣儿的心房窄门。
扣儿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与自己彬彬有礼渐行渐远的安,会来敲自己的门。敲门那会儿,一惯威严无比至高无上的安站在自己面前,怎么看都像一个等着挨批评的迟到学生。安敲珍家木门时,安还是镇长、总指挥,还是干爹。安说,扣儿,陪干爹喝会儿茶去吧。扣儿说,好哇,去广东会馆,还是湖广会馆?安看了一眼旁边的禾,说,不,会馆人多嘴杂,还是去公园先师楼吧。扣儿不好问干爹为什么会馆人多嘴杂就不能去,只闷头闷脑跟干爹出了门,过街穿巷,走进了龙洛公园先师楼的包房。
出门前,扣儿回头看了一眼禾和两个公安战士,发现三人的神色很怪,一下苍老成了核桃。
其实,在安敲开珍家木门之前,扣儿还去敲过安府的大门。那天上午,白净净的天空莫名其妙挂着几盏乌云的灯笼。望着扣儿搬出广东会馆的背影,安一下就有了失魂落魄的感觉。好在这种感觉还没有达到不能把控时,扣儿又折身回来了。
扣儿还没把家完全安顿好,就来了。搬家次日下午,扣儿就带着背了一篓子东西的琼到了广东会馆。禾、指导员一见扣儿,正待招呼,却见她问起安来,就说安好像病了,应该在家中。
安正在安府蒙头睡那种怎么也睡不着的觉时,大门响了。香跑去告诉安说,老爷,您的干女儿扣儿来了,还带了礼,说是来感谢您呢。
扣儿的确是来感谢安的。安把原告扣儿的官司搁平了,成为胜出者受益者的扣儿,怎么着都该来一番感谢的。经过舅妈两年多的苛虐历练,婆婆两年多的谆谆教诲,扣儿早已从天上贬谪到了人间,从不染世俗的白雪公主,变成了言必五谷杂粮的小镇妇人--已很懂人之常情了。在广东会馆,撞上指导员,她就顺便向指导员表达了口头感谢。指导员望着琼背上的篓子,冷热晦明地干笑了一下。扣儿不知道赢这官司,禾才是帮大忙的人。
扣儿打发琼回去照顾珍,自己接过琼递来的东西交给香,再随香走进了安府堂屋。
扣儿见安全然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有些奇怪,就说,干爹,您不是生病了吗,不知……安说,生病?哦,起先身体是有些不适,这不,我的干女儿一来,全好了!扣儿哪,我看你要是当我的医生,我会活一百岁的,哈哈哈!扣儿说,干爹就会开玩笑,哄干女儿开心。之后,扣儿就说了来安府是登门感谢来的。安就谦恭起来,说这事儿他没做什么,都是禾、指导员他们做的。扣儿就说,当初我是向您告状来着。安就说,那他更不敢接受了。扣儿问为啥。安说,他一接受,就是受贿啊,那可了不得。安吓唬说,弄得不好,还会拉出去毙了的!扣儿一听,吓坏了,忙说,那我不感谢了,我还是把这点小礼带回去吧。安笑了,说,拿来了就拿来了吧,我收下,不过,为了不致于被人诟病,你今天也得接受我一次受贿,这样我们的行贿受贿行为就算冲抵了,就没事了。扣儿问,干爹要我也受贿?受什么贿哇?安说,接受我的感谢。扣儿说,谢我?安说,是啊,你看好了我的病,不谢咋成?扣儿说,这,这……安说,这什么,现在就请扣儿大夫接受我的邀请,走,上凝翠楼吃饭去!
凝翠楼是民国时期和一九五零年上半年甑子场最体面的饭馆。在该楼最体面的包间里,安一边饮着扣儿斟上的小酒,一边听琴师女儿唱客家山歌,舒服了一晚上。分手时,安又给扣儿送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瑞士女式金表。扣儿不要,安就说,你不要,干爹又要生病了哦。扣儿就要了。
就这样,扣儿慎重其事对安的感谢,阴差阳错就变成了安对扣儿的感谢。扣儿不明白,先前矜持,后来客气的干爹,咋又变得如此活泛、生动和热烈了呢?
先师楼老板郑牛儿安排服务生端了南粤点心、龙泉山时鲜果盘,上了明前茶后,就退出了包房。退出前,他给服务生递了眼色,服务生连忙跟退了出去。安首先问了扣儿一些关心关怀类问题,诸如你现在生活怎样、珍怎样、在书院还好吧、还有什么需要干爹做的吗等等,都是一些废话。之后,话题一转,直奔主题而来。前期的暖场交流,已经让安从镇长切换成了干爹,下面的对话,他希望由干爹切换成非干爹。
--扣儿,干爹对你咋样?
--干爹对我好着呢!
--怎么个好着呢?
--比我亲爹都好!
--不,这不好。扣儿,干爹不想比你亲爹都好,也比不过你亲爹。
--那干爹,你想比哪个好呢?
--以前是蛋,后来是鱼儿,现在是禾。
--干爹,干爹呵,我以为你说哪个,原来是他们呀。干爹,他们哪能跟您比,您比他们加起来都好哩!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您是我的干爹呀!
--干爹?可是,扣儿,干爹不做当你的干爹了。
--不行,不行。干爹,不准耍赖,您可是主动收我为干女儿的!
--那是。可是,现在,我不想当干爹了。
--干爹,扣儿惹你生气了?烦你了?扣儿做错了事不配做您的干女儿了?
--没有。
--您又收了可心的干女儿,嫌多了?
--没有。
--那……干爹,您没出啥事吧?
--瞎说!我能有啥事。
--干爹,你……
--扣儿,我,我不想当干爹了。让我当你的那个嘛。
--那个?哪个?
--就是,就是……
--干爹,您想当我的哪个,说嘛,说嘛。
--当……
--我晓得了!当我的干爷爷!
--扣儿,我想当你的哥哥。
--哥哥?
--情哥哥,男朋友。
--干爹,这,这,这怎么可能?我知道了,干爹是逗我玩的,寻开心的吧!
--扣儿,我是认真的。
--您……您今天咋了?
--扣儿,我是认真的,不是今天,从你一踏上甑子场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
--那天?那天可是我的婚礼呀。
--是的,我就是在你婚礼上喜欢上你的。那天,我只看了你一眼,就发誓,今生我一定会、一定要,娶了你。
--不!干爹!
--扣儿,以后可不许喊我干爹了哈,就喊安吧。
--不!干……
--扣儿,这事的确对你太突然了。你不用急于回答我,你先考虑几天吧,我等。
整个对话过程,尤其没有挑开主题前,安就像一个犯了不大不小错误的孩子,显得有些拘束,有些羞赧,有些狼狈。安的作态,叠合在他这个风月场中的老手身上,反而在排山倒海的倜傥潇洒与无边无涯的放浪形骸中,平添了几分真诚与滑稽。
安的话,让扣儿吃惊、恐惧、无所适从,不过,有一阵子,她又感到那么可笑,并,差点笑出声来。这个自己喊了一年多的干爹,从心理到生理完全认可的干爹,突然不想当干爹想当自己的情哥哥!这个比自己阿爸都大很多差不多已六十岁的老男人,竟然还有与自己成亲拜堂睡在一条床上的荒唐念头!你说恐怖不恐怖?你说可笑不可笑。
以前甑子场的流言蜚语、蛋和珍的担惊受怕,这下全成了真!她那时还不知道,鱼儿早就知道这个老男人的打猫儿心肠了。
扣儿回家想了又想,觉得没有一点可能。安是个全世界都晓得的花痴,她不能接受。安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她不能接受。安老得几乎可以当自己的爷爷了,她不能接受。另外,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男人了,怎能再接受一个男人?想了不能接受安的若干理由,她又开始想回绝安的理由。
安真是一个顶好顶好的干爹,回绝他,扣儿真的很难。但再难,都得回绝,拖得越久,越给他以念想,越难回绝。扣儿现在想的,就是自己的回绝,如何让安体体面面光光生生下好台阶,下得不降格儿,不丢份儿,同时,又不能把自己套进去。
这个能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好照顾好的方案,扣儿想了两天两夜也没想出。
第三天,当蛋他阿妈珍把自己的思路一次又一次打断后,扣儿灵感乍现,一个堪称神来之笔、一举数得的绝妙方案出现了。对,蛋,就是蛋!帮蛋又帮我。蛋死了都在帮我!
扣儿决定召开一个三人会议,发起人、召集人与主持人是扣儿自己,参会者除了自己,是两个男人。
当扣儿正在家中日思夜想她的绝妙方案时,安与禾这两个面面相觑心怀鬼胎的男人,正在镇公所心不在焉地与指导员谈着征粮、打匪、建立新生政权。
这天晚上,正当两个男人被同一个女人搅得心绪不宁时,却又获得了这个女人的消息。这天晚上,扣儿写了两张纸条,让琼给隔壁的禾送一张,给安府的安送一张。这天晚上,两个男人捏着扣儿写的纸条,想着自己的心事,久久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