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五月,院中的草木愈发地疯长起来。莫惜依旧每天写字念书,偶尔应付一下前来拜访苏轼的客人。苏轼先拿《论语》让她背熟,仍旧是有空便叫她和苏迈一起听他灯下讲解《史记》。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倒也宁静舒适。
这日,莫惜又看到一个生僻字,苏轼不在家,查字典也半天查不到,便去问苏迈。到了苏迈房间,桌上摊着墨迹未干的书法,人却没个影。莫惜想他大概出恭去了,便坐下等着。无聊翻看他写的字,“祭母文”三字赫然入眼,莫惜不由一愣,拿起认真看了起来。通篇文章,语言平实,语调幼稚,却是字字泣血,声声滴泪,一个思念母亲暗夜哭泣的小孩形象跃然纸上。
莫惜不由越看越沉重,苏迈平素一个小大人的模样,没想到心底一直埋藏着这么深的隐痛。是啊,王闰之再好,又怎么抵得上他的亲生母亲王弗?五岁丧母,他的心底其实应该一直有道不可触摸的伤痕吧!
“朝云师妹,你怎么在这儿?”苏迈回房,笑着招呼,看着莫惜拿着自己的《祭母文》不由有些微恼:“你怎么乱翻我东西?”
莫惜看着他,有些怜悯,半晌沉声问道:“苏迈师兄怎么今天写这篇文章?今天,是王弗夫人的忌日么?”
苏迈愣了愣,垂下头,点了点头。
莫惜虽然猜到,还是有些吃惊:“可是,先生怎么没有任何祭奠举动?”
苏迈闻言突然抬头,稚嫩的脸上带着些愤懑:“父亲早就忘了母亲了!他从来就没有祭奠过母亲!”
莫惜不由大为吃惊,不会啊,苏轼对王弗应该是最深情的啊!他的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感动过多少人,怎么会?
“你确定今天是王弗夫人的忌日?”莫惜不由迟疑问道。
“我母亲的忌日我怎么会记错?!”苏迈为她语气的怀疑有些恼怒。
莫惜沉思半晌,道:“也许,先生并不是忘了王弗夫人的忌日,而是,另有一个特殊的日子去祭奠,属于他们的特殊的日子……”
苏迈有些疑惑,不大懂莫惜的话。
莫惜笑问:“先生有没有每年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做同样的事?”
苏迈想了半天,道:“父亲每年正月二十只要没生病都会出去踏雪寻梅,即使生病了,也要让人折支梅花插在房间里。”
莫惜惊叹:“踏雪寻梅,好美的意境!他们两人的初遇一定非常浪漫吧!”
苏迈看着莫惜,像看着外星人。
莫惜有些尴尬,笑了笑:“你看,正月二十就是属于你爹和你娘的特殊的日子,所以,先生要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去纪念。先生非同俗人,怎么会用俗世的香火烟灰祭奠他心中最爱的人呢?你个小屁孩,不懂情趣,不要乱猜度。”
苏迈脸色红了红,想要辩解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半晌却又默然道:“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很少关注我,有时候我都觉得,只有弟弟他们才是一家人,我只是个多余的人……”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莫惜愣住,这个看似木讷的大男孩原来心里也有敏感脆弱的一面啊!莫惜不由自主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像大姐姐一样安慰一下他,半晌才想起自己根本够不上他的身高,不由哂笑,递了手帕过去,笑道:“还是小小男子汉呢,哭什么鼻子?”
苏迈有些尴尬无语,没有接手帕,只头垂得更低。莫惜想着似乎苏轼对苏迈的确有些冷淡,除了检查他的课业和讲授书史,几乎都没有和他谈笑过。她不由也有些怀疑,苏轼真的是深爱着王弗的吗?那为什么对他们俩唯一的骨血苏迈又如此冷淡?
当然不能将这猜测实话向苏迈说,莫惜转转眼睛,笑道:“先生又不是个闲人,哪能天天陪你?我看他做父亲够称职啦,你字写得这么好,不是他亲手教的?还有空就给你讲书史呢!迨儿和过儿还小,先生自然要关注多一些,你想一想,你小时候先生不是也是只关注你一个吗?算来,你可是占了便宜,现在先生的父爱被分成了三分,迨儿和过儿都只能得到三分之一,而你小时候可是百分之百的,当然,你现在也只有三分之一,才觉得先生不够爱你……竟然跟自己的弟弟吃醋,真是好笑。”
虽然把“父爱”做成算术题有些不伦不类,却是解释得简单而明白,苏迈顿时解了心结,听着莫惜的嘲笑,不由又脸色微红,局促不安。
莫惜却又敛眸轻叹:“你说你可怜,哪有我可怜呢!你还有一个名动天下的父亲,夫人对你也是视如己出的。我不但父母,连个亲人都没有,在这世间孤零零的一个,真该哭的人,该是我才对……”
苏迈看她黯然神伤的模样,不由心下暗自愧悔,若不是自己,又怎会引得她伤感?半晌直讷讷安慰:“朝云师妹,我家就是你家啊,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莫惜沉默无语,半晌,抬头微笑:“苏迈,生老病死,自有天定,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可是,我们能控制自己的心情。答应我,不要再沉湎在母亲逝去的悲伤里。你可以用更好的方式去纪念,而不是向隅而泣。你想想,你有爱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弟弟,一家人和和美美,多么幸福!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我想,王弗夫人也一定很高兴看到他的儿子开心快乐的模样吧!”
苏迈看着她诚挚的目光和纯真的笑容,愣了愣,点点头。
“对了,我是来问你这个字怎么念的……”莫惜想起正事,笑着扬起手中的《论语》。
苏迈微笑告诉,又将那句解释给她听,两人又说了会话,莫惜才告辞离开。
“先生,你怎么在这儿?”莫惜走出房门,过房间转角,不由一愣。
“朝云,谢谢你。”苏轼却是轻轻一笑,眼中是真诚的谢意。
莫惜愣了愣,不太明白:“什么?”
苏轼叹了口气,幽幽道:“伯达五官太像弗儿了,有时候我都不敢看他。所以,时常回避着他,没想到,给他心里造成这样的阴影……”
原来,如此。
莫惜被他眸光中的哀伤震撼,心底暗叹:王弗啊王弗,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让苏轼如此难以忘怀,看到酷似的面容都会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