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的圣诞节装饰已经换成了中国风味浓郁的喜庆的红色。大红的灯笼,挂在公寓大厦过道里。对面邻居家的门上贴上了恭喜发财字样的贴纸。超级市场里每日人头攒动,推着装满各式食物的推车。放纵而夸张的购物,好像都在准备着盛大聚会般。
这节日的气氛就像释放出的有毒物质,让人不由自主头晕目眩地陷入狂欢的节奏里。一走出去,到处是刺目的红色,妖艳魅惑地刺激着感官。电视里亢奋的娱乐节目,无论换到哪个频道,都是反复在唱着几句歌词: 恭喜你呀,恭喜你。恭喜你呀,恭喜你。
有什么可以恭喜的呢。这四时的变化,年复一年。时间一分一秒以其内在的规律消逝。我们的生命亦无可挽回地一点点走向尽头。对此我们无计可施,只有在到达某一刻度的时候赋予其特殊的意义,庆祝又残喘一年。
陈致善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了一阵呆。楼下的餐厅门口贴着春节休假三天的告示。去继续营业的快餐店吃午餐,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老头,独自默默地吃着午餐。斜对面坐着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头发稀疏灰白。他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厚毛衣,缓慢而认真地吃着一盘鱼。快餐店的套餐还包括一碗米饭、一份例汤、一小碟生菜和一杯普洱茶。
他以极其专注的姿态吃着快餐店的午市套餐,如同正在享用丰盛大餐。每一个盘子中的食物都吃干净之后,他从座位上拿出自己带的茶杯,将纸杯里的普洱茶倒进茶杯里,起身问快餐店的员工要了些热水,将茶杯装满。
陈致善隔着两个座位注视着这个老人的举动。岁月像是在身上越缠越紧的线,令一切的动作都变得细微迟缓。他看到老人缓缓起身,穿上深色大衣,将茶杯的盖子盖紧,朝着快餐店门口的方向走去。
中午阳光和煦,但大部分的商铺都关着门,街上行人不多,大多站在巴士站附近等着出发去往某地。
他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在安静狭窄的人行道上走出两个街区之后,他决定回一趟上海。既然这样的时刻已经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不如就像候鸟一般接受这季节的讯号。虽然那个城市里不存在具体意义上吸引他回去的人,但如若一定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地点,那也是他应该回去的地方。
他搭了清晨的早班飞机去上海。从机场出来,已经是正午。他回到他外祖父的家。这是他在这个城市唯一可以心安理得回去的地方,是最接近家这个陌生概念的场所。
老式公房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以一种静默的顽强姿态固守着自己的阵地。他提着简单行李穿过小区的铁门。门卫室里门窗紧闭。从玻璃窗里望进去,看门的大叔正戴着老花眼镜看报纸。小区过道里停满了车,只留出窄窄的一条路供行人出入。地上布满了爆竹燃放过后的红色纸片,空气中还留有浓重的火药的味道。
他沿着楼梯上楼,打开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地上,窗台上,饭桌上,都蒙着一层灰。他把行李放下,打开窗,让新鲜空气进入静止封闭的空间里。他在老式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窗外的空气慢慢渗入屋内,同时带来阴冷的寒意,像是考验人的意志般,一点点侵蚀着温度。
致善找出清洁的工具,拂去灰尘,用沾湿的毛巾把地板家具擦拭了一遍。水龙头的水冰凉,手指触碰到时冻得发痛。可渐渐地,冰凉麻木的手指也就很快适应这样的温度,在冷水中浸泡冻得通红的手指开始产生热辣辣的感觉。在重复的劳动里身体也重新暖和起来。打扫完毕,他从柜子里找出干净的床单和被单,铺好床。将随身带的毛巾和洗漱用品在洗手间摆放整齐。生活好像可以就此开始了。
他给他的父亲打了电话,简短告诉他回来的消息。
“哦,我在普陀山烧香。”他父亲接到他的电话听上去有些诧异,“一切都还好吧,致善?”他问。
“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放假回来住几天。”他回答。
挂掉电话,他又在屋里走了一圈,检查了电源、煤气,一切都在可以使用的状态。厨房里的厨具齐全,但需要购置新的调味用品。他大致罗列了需要添置的东西的清单,出门去购物。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点心铺,进去买了一碗酒酿圆子,香甜醇厚的味道,喝完整个人都热乎起来。他提着满满几袋东西爬上两层楼梯。白色水泥的墙壁上写着许多手机号码,招揽着各种生意。有人从楼上下来,他侧身让别人,倚在墙上的衣服蹭了一身的灰。
傍晚五点,天色开始暗淡。他在厨房里忙碌,听到楼下小区过道里进出的人的声音,彼此打着招呼。楼上的厨房里飘来浓油赤酱的香味,惹得人饥肠辘辘。
他早早吃过晚餐,裹了一件大衣坐在旧式沙发里看书。每个房间的灯都开得通亮,电视机也开着,播放着喜庆的节目。但凡能制造光与热、声音和热闹景象的电器摆设都处于运作的状态。这是节日的意义所在。
半夜睡在带着些许潮湿气味的被子里,很快进入梦境。中间断断续续听到爆竹燃放的声音,似乎就在窗边,震得床有些抖动。但转过身,又很快入睡。
他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房间里光线昏暗。他睁开眼,看到白色水泥的天花板,几道因为漏水留下的黄色的污渍痕迹从房顶角落像藤蔓植物一样爬到中间。白色日光灯上布满了灰尘。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
电话还在响,他起身来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
“喂。”他对着听筒说。他的声音听上去也非常陌生,好像是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传来的。
“致善。”
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停顿在那里。在这短暂停顿的时间里像是终于连接上了电路恢复记忆储备的电脑。“是。”他说。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了沉默。隔了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再次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多年没见到你了。你还好吗?”
他尚未确定交谈对象的身份,但忽然之间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是被什么东西越攥越紧。“嗯。”他简略地回答道。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见一下你吗?你父亲说你住在外祖父的老房子里。我可以来找你。”
“大概什么时间?”
“一个小时以后可以吗?”
“好的。”
他挂掉电话,呆呆地站在原地。只穿着短裤和T恤,但感觉不到丝毫的冷。看了看手表,上午九点。他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天色阴沉沉的,只看到楼下光秃秃的树干。
他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在梦境里。那一通电话,究竟是事实,还是睡梦里的呓语?他走进卧室换上厚实的衣物,去洗手间将一脸的睡意洗掉。
时间尚早。他下楼去吃早餐。昨天去过的点心铺里人头攒动。他在拥挤的座位上吃完了一碗小馄饨和一份汤包。弥漫在空气中的面条、馄饨、葱花蛋汤的香味飘在埋头吃早点的人群的上方。
他在便利店买了份报纸,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夹着报纸往回走。在楼下他看到了一个消瘦的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站在楼梯口踌躇不前。
他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紧张,好像终于要直面试图回避的真相一般。
她也看到了他,拘谨里带着些意外。
“对不起,致善,我来早了些。”她说。她还站在原地,和他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她好像是和背后的建筑物和背景完全脱离的存在,画面就像电脑照片编辑时强行将人物贴在某个场景之中一样。
“没关系。外面太冷,我们进去吧。”致善一边说,一边慢慢走进楼梯口。她跟在他身后上楼。他可以感觉到她在身后的步伐,鞋子碰触楼梯地板发出的声音,还有呢绒大衣特有的味道。
她在屋里环视了一圈,然后缓缓说道:“这里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啊。”
“是啊。像是一个被完全遗忘的地方一样。”致善说。
“但你还经常来这里住吧?”
“偶尔回来,就会住在这里。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她在一张放着暗红色坐垫的木椅上坐下。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她的脸看上去是如此陌生。极瘦,颧骨微微隆起,只要稍稍出现任何表情就可以看到眼角和额头的皱纹。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在念中学。现在看到你,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呢。”
“嗯。也快三十岁了。”
“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络你,你会不会怨恨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她看向他的眼睛里似乎蕴含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记得这样的眼神。唯有这眼神,让他确信坐在对面这个年老的瘦弱女子是他的母亲。
“我从未对你有过怨恨。”他说。
“我知道你有一段时间过得并不好。但我却没有办法在你身边,而是选择了退缩。那个时候,我一心只想摆脱自己的问题,甚至无暇顾及你的需要。这是我对你的亏欠。”她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握在一起。
他说:“我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像是困在一个黑色的牢笼里不断往下沉,但那终究是我要自己面对的问题。我很高兴你找到了自己的出路,而不是和我一起困在这个牢笼里。”
她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他继续说:“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你,在你送我去幼儿园上学和我告别的那一天。我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那之后你在我身边出现的每一天,都好像是额外赠送的礼物一样。”
“致善,你弟弟,还有你,你们都保有敏锐的触觉,这是上天的恩赐。你们应觉幸运,而非困惑,并以此为耻。”她说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弟弟,坐在钢琴边的小男孩。“他还好吗?”他问。
她的面容有些惨淡,停顿了一阵子,然后艰难地说出几个字:“他去年八月份的时候自杀了。”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个在血缘上如此亲近却未曾谋面的弟弟,带着天真淘气笑容的小孩,为什么会把自己逼入这般无可挽回的境地?如若要死,也应该是像他这般残缺的人。反正都是在暗淡无光的生活里默默过活而已。
她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般,靠在座椅一边的扶手上,目光从手指慢慢移到了窗外。树叶完全脱落的枝干伸进阳台。楼下突然之间传来一阵鞭炮的巨响,噼里啪啦燃放了一阵子,其间传来小孩子的尖叫声和笑声。
他们在突如其来的吵闹声里保持着沉默。
最后一根鞭炮响过后,致善起身说:“我给你泡杯茶吧。”然后走进厨房,找出老式带杯盖的陶瓷茶杯。橱柜里的茶叶闻上去有些发霉的味道,他探出头来问:“红茶可以吗?”
“不用介意。随便就好了。”
他从热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茶包是昨晚在超级市场买的袋装红茶。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面前的热茶上面。“致善,前一阵子我去香港找过你。”她说,“我等在你公司楼下,看到你下班离开。去书店看书,去超市买菜,过着安稳的成年人的生活。那时我竟然失去了勇气走到你面前。我怕打扰你的生活。”
他的手指触碰到茶杯,连杯身也是滚烫的。他把手指收了回来,指尖还留有刺痛的感觉。
“只是过着随波逐流的沉闷生活而已。但于我而言,或许已经算是一种稳妥安余的生活了。我曾经怀着对自我的忿恨之心,迫切渴求着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渐渐丧失对这个世界的信心。如同跌入愈坠愈低的黑暗深渊。在那个坠落的过程里,痛苦好像在不断消减,换来的是淡漠的离弃之心,失去感知,失去对生的丝毫的眷恋。”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玻璃窗户的一方亮光照进屋内。“他必然是带着全部的勇气和决绝之心去拥抱那样的黑暗。没有失望,没有痛,无边无际包容一切的黑暗。”他说。
“致善,这是我们的宿命。抑郁是我们基因里的顽疾。我自私地去追求自己的解药,却把你们拖入这样的境地。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我的逃避是否造成你的困扰。我想要看到你,亲口把这些话告诉你。或许我们都不在顺遂的人生里,但只要睁开眼,总能走到黑暗尽头。”
他重新拿起茶杯,温热的舒适的温度。“不用担心我,”他说,“虽然长成现在这样的性格感到很抱歉,但也算跌跌撞撞地找到自己的轨道了。”
她不再说话,捧起茶杯慢慢地喝着红茶。
离开时,她从包里拿出一条蓝色羊毛围巾。“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应该很衬你。”她说话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很喜欢蓝色。”致善说。
她听完又欢喜起来。致善站起来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微微仰起头,帮他把围巾裹上,将衬衫的领子仔细翻好,纤瘦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脖颈,能感觉到手指的温度。“果然很好看。”她微笑着说。她的脸就近在眼前,有着棕色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完全遗传给了致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