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锦深如常在距九点不到五分钟左右来到公司。打开电脑,去茶水间冲了杯咖啡。电子邮箱显示有几十封未读的邮件。她按照时间排序从最早的邮件开始阅读,回复需要处理的邮件。
公司正常上班时间是九点,也并非硬性的必须遵守的规定,所以大部分员工都会习惯性地迟到十五到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后,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她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面孔,那些只在公司年会偶尔碰面的同事,忽然之间都挤在这小小的办公室里。这场景,反而像农历新年过后第一天上班,所有同事回来等着问老板讨要利市的热闹景象。
她感觉身后愈发嘈杂起来。似乎没有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工作。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围在一个隔间附近小声讨论着些什么。她尚未完全消化失业这个概念对现在应该产生的影响。只是习惯性地在一个工作的环境里完成着手头的工作。
还是夏天的时候吧,她在新闻里看到一个美国的大财团倒闭的新闻。连续几周的报纸和财经新闻频道都在渲染着这个事件。公司楼下大厅里滚动播放的彭博资讯台,几个主持人神情严峻地讨论着全球金融危机这样的议题,下面打出的标题都耸人听闻。即使那危机之风愈刮愈猛,可是总像是遥远地发生在异地的事情,就像萨拉热窝的战乱,欧元区某个国家的破产,或者南亚地区的自然灾害事件。也曾风传过一些裁员的消息,隔一段时间就有同事神秘兮兮地在午饭期间说起哪一家银行裁了多少人,又有哪个券商砍掉了整个部门这样的故事。
但这一切,好像终究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依然是日复一日繁忙地工作。气氛确是变得日益诡异起来,好像有阴霾一样的东西渐渐在空气中散布开来。可也渐渐习惯这样的气氛,如同习惯阴雨绵绵的冬天一样。
大部分人都处在一种惶惶不定的状态里。窃窃私语着的,在公司里追着人事部的人提问的,似乎只有把自己放在一种诉说的状态里才得以消解这惶恐的心情。
十点开始不停地开会,由不同的人解释事情的缘由和处理的方案。一整天的时间,这个导致他们最终失业的故事锦深听了不下十几遍。故事的叙述方式如出一辙,连细节也相似。无懈可击亦无可奈何的故事。
“欧洲总部的几笔大额掉期交易突然出现问题,如果不对亚洲这边的几个部门作出调整的话可能会破产。公司会在每个人正式离职前给出一段时间的过渡期,并会作出相应的赔偿。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并非我们的意愿。”
她再次听到了这段重复的话,是坐在她上司的办公室里,由她的上司跟她说出。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在这个丛林般险恶的行业里颇有名声。已婚,但没有小孩,是可以把所有精力都耗费在工作上的那种生活方式。
她说完前面官方的陈述,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锦深,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机会。要相信这些困境只是暂时的。我在这个行业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次起起伏伏。市场好的时候财富就好像泄闸的洪水涌进来,挡都挡不住。市场坏起来,财富就变成清晨的露珠,一转眼就蒸发无踪。在这样的循环里,个人的力量是极其渺小的。或者有的时候,只是运气不够。但不要放弃努力。因为你不会永远在低谷,也不会永远在高峰。你的努力会让你渐渐有能力顺势而为。”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锦深的眼睛。锦深从未看到过她脆弱的样子。她就像是一个带领所有人冲锋陷阵的将领,说着鼓舞人心的话。但她的语气很平静,望向锦深的眼神是卸下盔甲毫无防备的柔软状态。
电话突然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没有要接的意思。
“锦深,过段时间我也会离开。如果你需要写推荐信,仍然可以找我。”她说。
“谢谢。”锦深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先出去了。”
她回到座位上。靠在座椅的后背上,如同启动相机全景模式般,将视线一点点移动。眼前的这个隔间她已经坐了几年。电脑的屏幕几乎占据了大半张工作台。电话未接来电的灯亮着,还有未读的留言。右边堆了厚厚一堆文件,几乎快要坍塌。隔板上贴着未来几个月的工作时间表,每个项目的进度,以及联系人的电话邮件。没有相片、植物、毛绒公仔这些私人物品。是不带任何情感的工作的环境,似乎可以让人一头扎进去就忘却自己,变成这工作间的一部分。当把座椅稍稍往后,靠在后背上望向这里,曾经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有序的气氛不见了,那个身体前倾埋头工作的身影,似乎变得遥远又模糊。
旁边的几张桌子前都空着。桌上摆着各种从麦当劳和便利店积分换来的公仔。那些曾经忙碌着打电话做财务模型的人,现在可能还在茶水间里小声抱怨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摆放整齐的一排形状各异的哆啦A梦,是他们一起吃了两三个月麦当劳帮一位同事集齐的。或许这算是仅有的可以表现的同僚情谊了。
有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他们曾经并肩坐在一起,追赶着进度表上的截止期。用橙色标注出来的死期,像悬在头顶的剑。可是,我们究竟在忙些什么?这一切,终究不过是一场游戏。当Game Over的时候,应该选择另一个开始吧。
她把视线移向窗外。对面玻璃幕墙的写字楼闪着骄傲的光。马路两边依然是拥挤的人流,暗沉的一片缓慢移动着。银行门口照例坐着一群拉着横幅抗议的人群,算是沉闷的人潮里唯一稍具戏剧性的场面了。遇到特殊的日子,比如银行拟定新的赔偿协议,或者监管部门的高层出现,他们的抗议活动会更具冲击性和戏剧性,有更夸张的道具和充满隐喻色彩的行为艺术。那或许不能算作行为艺术,只是遭受财产损失的人表达愤怒的各种方式。
这一切,都始于几个月前地球另一端一个金融机构的坍塌。渐渐地,从彭博财经频道里的新闻变成了街对面银行门口每天索赔的人群,再到如今,即将失业的自己。这瘟疫一般蔓延的病菌,最终跨越太平洋来到这里。
锦深并未有太深的沮丧或不安的感觉。就好像中学毕业要升入另一所学校一样的心情。没有一成不变的环境。总要被逼迫着前行。“其实生活在哪里都一样吧。”她对自己说。
但生活的步调却是完完全全不同了。工作日,锦深依然在七点起床,去楼下跑步。进入冬季,这个南方城市也开始抵挡不住阵阵寒流。穿着单薄运动外套刚刚开始跑出去的时候身体能感觉到凛冽的空气,好像毛孔瞬间收紧。从海上吹来的风穿透外套,吹在冰凉的皮肤上。但只要坚持跑下去,热量就会像一台渐渐启动的取暖器,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皮肤上渐渐渗出小小的汗珠。完成一个小时的慢跑,站在码头上看清晨的日光从山的一端射在海面上。远方有缓缓驶过的货轮。微风吹过来,变得有清凉的意味,头脑在一种完全的清朗里。
已经没有必要赶时间。她会在这时停下几分钟,好好眺望一下这熟悉而美丽的风景,同时厘清面对的问题。这一切都只是过程。人生也不过是一段过程。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不断推进的只有生活本身。
她穿过匆匆忙忙上班的人潮回到公寓。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喝了一杯热牛奶,吃完便利店买的面包,然后开始在厨房准备当作午餐的三明治。切去方包四边的皮,再沿着对角线切开。煎了鸡蛋,火腿,将西红柿切成薄片,生菜洗干净。然后将准备好的材料夹在面包中间,用保鲜膜轻轻裹好,放入饭盒内。做完两个三明治,也就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三明治的做法,之前也咨询过致善,没想到的确是简单而容易掌握的。
九点,她整理好背包去附近的大学图书馆。在那里看当天的财经报纸,记录下每天的重要新闻,对照不同的报纸对于同一事件的分析和立场。分配一定的时间阅读新出的《经济学人杂志》、《哈佛商业评论》。中午,她在咖啡馆买一杯咖啡,坐在图书馆门外的石凳上一边吃自带的三明治,一边休息。一拨拨年轻的学生走过,刚刚下课的样子。三五成群的,还在一起热烈讨论着什么。她有些羡慕他们现在的样子。未来像一幅卷起的画卷,还未完全展开。在投入平庸生活之前,尽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象未来的样子。“只要还存在着相信自己的努力是在朝着那个未来的方向前进这点信仰,就足以让生活充满泡沫般的绚烂色彩吧。”她想。
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将三明治的保鲜膜放在饭盒里装好。然后回到图书馆。下午,她开始搜索所有的求职信息,根据大致的分类建立文件夹,整理自己的简历和相关的行业知识与新闻。
她并未想要转行。她所受的教育,过往多年的工作经验,即使不能算专家的话,也已经赋予了她充分的能力去应对大部分问题,并被归属到优秀的行列。就好像在一个赛道上奔跑,虽然前面出现了一些障碍,需要做的是跨越它,而非回到起点选择另一个跑道重新开始。这是她在清晨的海风吹过的时候想清楚的事情。
即使是失业的日子,她依然在一种有条不紊的节奏里。早起,跑步。做好三明治午餐带去附近的大学图书馆。看书,罗列工作的信息。偶尔打乱节奏,是去见猎头或参加些面试。
她去见行业内颇有名声的猎头公司,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在一间只放得下一张小型玻璃圆桌和几张座椅的办公室里和她会面。他穿着竖条纹的衬衫,藏青色西裤,没有打领带,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瘦。头发用了大量的发胶,发尖都保持纹丝不动。他一直低头皱着眉在看手中锦深的简历。那是张不太让人愉悦的脸,好像是一只愤怒的黑狐,随时会失控与对手为了争夺食物而大打出手的样子。
“对于你申请的职位,你觉得你有什么优势?”他问她,但依然低头看着她的简历。
“我之前的工作经历和这个职位非常吻合。”她说。
他摇了摇头:“并非所有的公司都喜欢有经验的人。像你在之前的公司工作了那么久,肯定带有各种旧的工作方式和惯例,并且会自恃资深经验而无视新公司的做法。”
“我当然明白每个公司都有不同的文化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我会很快适应新的环境和规则,同时采纳适用于新公司的旧经验。”
他继续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了。“和一个新人相比,你肯定被期望更高。一个新人问出的问题是理所当然的,取得的进步也会被视为他的能力表现。但一个资深的人一开始就被期望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他终于抬起头来,一只手拿着薄薄的一张纸,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玻璃桌面上像打电报一样快速敲击着桌面,以咄咄逼人的语气问,“你还能接受熬夜加班做复印打字这样的工作吗?”
“我想我没问题。”
“那么和那些二十多岁刚刚毕业的年轻人相比呢?他们可以连续几个星期只睡三四个小时但依然生龙活虎,你可以吗?”他的语气并非是在提问,显然已经是得到了答案。
“还有什么其他特长吗?”他继续问,“比如乐器、运动。”
“特长?”锦深想了想。她未曾发现自己有任何其他的天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唯一被验证过擅长的事情,或许只有考试吧。并非是那种靠着做大量习题熟能生巧型的擅长,而是好像一开始就看出了内在的逻辑和目的,于是有针对性地准备轻而易举的擅长。可是,特长是考试这种话说出来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自我吹嘘。而且,一个公司为什么要找一个有这样特长的人呢?她迟疑了一阵之后说:“我没有什么特长,只是平时比较喜欢跑步。”
“有参加过什么大型比赛拿过前三名吗?”他继续问。
“没有。”
他像是在看一份极其糟糕的答卷一样看着锦深的简历,撇了撇嘴,一边摇头抱怨说:“不好办啊,不好办啊。”
锦深安静地看着对面这个黑狐一样焦躁的男人,在沉默了几秒之后说:“基本上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谢谢你打电话给我。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先告辞了。”
当然也有态度很好的猎头,像保险公司的推销员一样热情而喋喋不休。或者像中学里的班主任一般,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教导的意思。对于推荐的工作的机会,她会在电话或者邮件里问清楚公司的情况,职位的具体职责和要求。她所表现出的淡定和审慎被解读成一种无所谓的傲慢或者挑剔。他们对她说:“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求职市场,完全是雇主说了算。你应该把握每一份机会,而不是这样挑三拣四。”这语气,就好像是为了快些将滞销的存货卖出而应该降价出售。
周末,她去致善家里。一起去超级市场买菜,煲一锅热汤,煮菜,厨房里的工作她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她开始学会享受那种慢慢的,把一件件简单的事情一步步做完的节奏。晚饭后看电视,或者放一张最近的电影的碟。
“最近工作找得还顺利吗?”致善问。
“目前来看还没有什么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