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中国电影已经具有生存发展的良好条件,没有理由只在商业利益诉求上锱铢必较。人民大众既然拥戴了中国电影,电影就不能只是屈就产业利益而忽视人本价值。以往建立的口碑不是简单的市场热卖而随大流的热捧票房的结果,而是电影人扎实艺术创造的收效。对于影院而言,大众进来之后的产品价值更为重要;对于生产者而言,没有内容产品的艺术影响力肯定没有长远竞争力;对于创作者而言,没有精神价值的生产也就没有口碑和价值。所以,产业繁荣和产品丰富、创作兴味盎然是相互托举、缺一不可的创造景象。我们相信中国电影在新十年的发展中,会注重市场和文化建设的协调,更好实现电影作为文化先导的作用,在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和对外传递价值观上实现自身的重要价值。
中国电影产业的时代振兴与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转化
贾磊磊贾磊磊,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目前,中国电影、电视剧在整个国家的文化发展战略格局中,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而存在,而是被置放在文化产业的“核心地带”的。在这样一种历史语境中,中国电影、电视业开始转变其原有的要么宣传、要么娱乐的简单职能,开始有意识地把主流文化理念引入到电影的叙事情节之中,完成电影在产业化平台上所应当体现的文化传播职能。特别是经历了自20世纪90年代发端的市场洗礼之后,在以好莱坞电影为主的外来电影的冲击下,本土电影开始寻求一种既适合于电影观众的观赏需求,又能够体现主流文化价值观的常规电影。在这种历史探索中如何实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更是一个摆在中国电影、电视界面前的重要时代命题。
一、我们在发展文化产业的时候,面临的重要问题就是,如何在流行文化领域完成对传统文化资源的价值重构。传统文化资源只有经过现代性转化,才能够实现它的潜在价值。
在文化产业的投资主体日趋多元化的历史条件下,基于投资主体的不同诉求,创作者往往会对传统文化采取不同的取向标准,对传统文化资源极易造成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在这种情况下,对传统文化的价值甄别就显得极其重要。所谓价值甄别,就是根据现实发展的必然要求,将传统文化资源中具有恒久意义和普遍认同基础的内容提炼出来,并以一种能够被当代受众接受的方式进行传播。与此同时,把那些不适于现代社会发展,有悖于普世价值的陈腐、落后的内容给予删除。
确切地讲,在文化产业发展过程中,我们首先面临着一个如何对古代文化资源进行现代性转化的问题。我们所说的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是指要把那些不符合时代发展规律、不适应当代社会需求的传统文化资源进行必要的“改写”与“重构”。特别是以传统文化资源为素材的文化产品,更要对创作素材进行必要的加工与修改。否则,就很难保证文化产品的精神质量。我们知道,传统戏曲《赵氏孤儿》中贯穿着一种“血亲至上”的家族道德,它是推进全剧情节发展的重要叙事动力。与此相一致的还有一种“冤冤相报”的复仇伦理。在元杂剧《赵氏孤儿》中屠岸贾开始把赵盾全家满门抄斩;最后赵孤得势以后也将屠岸贾全家灭门。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上),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94页。如果我们现在也沿袭这种封建时代的杀戮逻辑,就等于在以一种豺狼的方式对待豺狼。可见,我们显然不能够把传统文化照单全收。就连崇尚“娱乐至上”的好莱坞电影也知道不要采用以恶制恶的方式误导观众。美国电影《恶魔军官》的片头也会引用尼采的名言:“要想战胜恶魔的人,当心不要变成恶魔。”今天我们的电影当然不能去重复过去时代的杀戮逻辑。尽管影片《赵氏孤儿》的结尾赵孤还是拿起了刀剑,可是,他的刀剑并没有对准屠岸贾全家。可见,同样是举刀相向,电影中人物的行为动机与传统戏曲中显然不尽一致。另外,程婴在原作中本是赵家的门客,与赵家有利益关系。所以,即便是献子救孤,这种身份特征也会“矮化”程婴义举的崇高感。现在,程婴只是一个草泽医生,在危机时刻挺身而出,完成的是原来并不属于自身的道义使命,是替天行道。在电影中这种根据“利益回避”原则设计的人物,最容易引起观众的普遍认同。陈凯歌说影片中的程婴是“民做了士该做的事”,想必就是这个意思。因为程婴的所作所为与赵家没有了功利的牵涉,使他的行为相对独立,也相对高尚,由此便提升了程婴这个人物的精神境界,进而也校正了传统戏曲中因身份取向所产生的负价值。
如今,在中国社会疾速发展的历史时刻,出现了一种回归传统的文化潮流。与此同时,传统文化的角色开始变异,传统文化的价值开始提升。特别是代表中国传统文化主流形态的儒学,更是被推到了一种历史性的高度。影片《孔子》就在这样一种语境中,在流行文化的包装下闪亮登场了。客观地讲,孔子期望诸流和鸣的大同世界,向往大道畅通、众芳献瑞的和谐时代,追慕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淳朴民风,赞赏尊老爱幼的人伦胜境——这一切未必能够在现实中全面实现。况且,孔子所向往的“天下归仁”的社会理想就是再美好,也是在引导人们向一个中国古代的理想社会致敬。今天,没有人愿意回到孔子的那个时代。可是,我们为什么还会对孔子这个人物产生由衷的敬意?为什么还会对他所倡导的道德理想表示认同呢?这表明孔子的某些思想具有跨越时间屏障、冲破空间壁垒、符合现代社会需求的历史价值。同时,还表明被世人所仰慕的孔子形象具有一种人格力量,就像影片中所展示的那样。我们真正被孔子所感动,不是从他在大堂上坐而论道开始的,而是从他踏上风雪交加的周游列国之路开始的。此时,孔子在失去了治国安邦的现实可能之后,带着自己的弟子游走四方,讲学传道。这种选择代表的既是孔子对自我价值的一种人生选择,也是其人格完善的一种道德选择。尽管至今对孔子还存在着许多争论乃至非议,可是,一个在风雪中怀才不遇的孔子,比一个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的孔子更让人们感动;一个在逆境中迎风冒雪的孔子比一个在顺境中自鸣得意的孔子更令人敬佩!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有许多彪炳千秋的历史人物,他们所效忠的那个皇帝早已化为尘土,他们所维系的那个王朝也已经灰飞烟灭。可是,我们今天为什么还会怀念、追忆他们呢?其中根本的原因在于人们对他们自强不息的人格精神的敬佩,是出于对他们九死无悔的顽强意志的赞誉——他们用生命诠释的这种文化精神具有超越时空的恒久意义。这些文化精神正是当代文化创意产业的宝贵资源。
二、要实现一部艺术作品在社会政治上的正确性并不难,难的是实现一部作品在文化思想上的正确性。它比社会政治的正确性更为复杂。这种正确的文化价值观不仅应当体现在古代题材的艺术作品中,而且也应当体现在当代题材的影视艺术中。
在文化产业迅速勃兴的时代,随着产业规模的不断扩大,产业内容的急剧增量也将成为一种必然趋势。文化产业的发展除了向异彩纷呈的现实生活寻找创意灵感之外,也会转向传统文化寻找可以利用的创意资源。为此,我们的电影、电视剧都面临着如何借鉴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如何将传统文化资源进行现代性转化的现实问题。在这方面我们的有些作品提供了成功的范例。
在两千多年前的西周时代,我们的祖先写下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不朽诗篇。千百年来,这些美妙的诗句成了“人类生死不渝的爱情的代名词”。不知有多少痴情儿女用它来倾诉相互爱恋的情感,来表达厮守终生的夙愿。如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成为电视剧《金婚风雨情》贯穿始终的叙述主题。虽然我们并没有在剧中听到有人吟诵这段诗句,但是,中国几千年前美好的爱情神话在影像化的时代,转化成为了一种大家喜闻乐见的“现实故事”。不管是历史的流云,还是政治的风雨,都没有动摇剧中男女主人公相濡以沫的真情。电视剧《金婚风雨情》为我们建立了一座能够抵御岁月风雨的城池。在这里,男人为了爱情可以放弃功名,女人为了爱情可以厮守终生。这种“诗意的生存方式”不仅是我们中国人世代的梦想,而且也是世人共同向往的人生境界。这样,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就以一种讲故事的方式融汇到今天的流行文化之中。虽然《金婚风雨情》并不是一部古装电视剧,可是,它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演绎,证明在文化产业繁荣发展的今天,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性转化可以有着非常广阔的前景,也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诗经》在德国莱比锡“世界最美的书”评选中一举夺魁,表明《诗经》中对于人类美好爱情的叙述具有跨越时空的普世价值。在《金婚风雨情》的学术讨论会上,耿直的饰演者胡军讲,一位嫁给边防军官的女青年对他说,看完了《金婚风雨情》,自己有了一种对美好婚姻生活的向往,她对婚姻生活有信心了。周韵也说,通过演绎一位传统的知识女性,她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有了新的认识。50年的婚姻仅仅靠相爱是不够的,需要的是相互的付出——这就是这部电视剧的主题,我们这个社会就需要这种相互的付出。电视剧通过叙事情节所传达的这种人生训诫,远比有些教科书上的道德条文更具有感化人心的作用。
电视剧对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性转化方面,可以与《金婚风雨情》相媲美的还有《你是我兄弟》。如果说前者主要表现的是男女之情,后者侧重阐述的则是兄弟情义。这种以家庭为轴心的叙事结构以及以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伦理为核心内容的电视剧,一直是颇受中国电视观众欢迎的经典剧目。电视剧《渴望》、《一年又一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都是这种剧目的代表作。《你是我兄弟》不仅是这部电视剧的片名,而且也是这部电视剧的主题导语。在这部戏里,我们重温了在北京旧式的胡同里保留的那种亲密温暖的人文气息,体验到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爱与体恤。特别是剧中表现出的那种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兄弟情义,显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生动体现。
我们知道,作为一种普遍认同的文化价值观,“仁爱”思想贯穿中国的政治、哲学、伦理、艺术等不同的精神领域,它是整个中华民族核心价值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以人为本的仁爱精神是中国伦理思想中最高的价值范畴。孔子把“仁”作为统摄整个儒家伦理的总称。固然在封建社会的历史语境中,仁者的价值常常被礼、义所限定,但就其本质而言,儒家的仁学乃是一种“人学”。任何违背人伦、人性、人情的言行都是与仁的本义背道而驰的。不幸的是,在诸侯纷争、铁血横流的岁月中,柔如杞柳的人性难以抵御“争夺相杀”的戈矛剑戟,所谓“终身之仁”和“救世之仁”只能是现实世界憧憬的美景良辰。“春秋爱人,而战者杀人”(《春秋繁露》),就连孔子也不禁惊呼:“君子之所谓仁者,其难乎!”孟子亦叹谓:“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清]焦循:《孟子正义》,《诸子集成》第二册,岳麓书社,1996年,第533页。古代圣贤的这种悲叹,证明了“仁者境界”是一个至善至爱至美的天地,也正因如此,对“仁爱”的呼唤与赞誉才令人备加珍惜,分外向往。“仁者境界”也成为人类进行文化救赎与精神重构的崇高境界。《5颗子弹》的原名《仁枪》是别有寓意的。枪,是暴力的工具,是杀人取命的利器。把一个“仁”字置放在枪的前面,显然并不是在强化它的暴力功能、突出它的物质威力,而是在强调它的道德力量。把枪命名为仁,枪即变得“出师有名”,与此同时,使持枪者具有一种仁者的风范,彰显出一种仁者的精神威慑力,进而突出了“仁者无敌”的传统文化精神。纵观影片的整个叙事过程,我们发现五颗子弹全都是为了保护人、救助人、帮助人而打出的——没有一颗子弹真的是要去杀人取命。影片结尾,最后一颗带血的子弹从警察的嘴里跌落出来,那是为了不让抢到手枪的罪犯得到它去杀害无辜。《5颗子弹》同样没有直接引用任何古代圣贤的箴言,可是它所体现的却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为我们的主流电影在传统文化资源转化方面提供了成功的范例。
三、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的现代性转化,既不是靠某一种类型的艺术作品来体现,也不是靠某种单一的表现题材来实现。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性转化是文化产业领域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时代命题。
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只有通过在形态各异、类型不同的艺术作品中得到生动真切的表现,才能够真正实现它的现代性复兴。中国传统文化不可能跨越千年的时光隧道直接进入到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它的现代性转化不是靠我们去教孩子背诵几句古代圣贤的格言,而是要靠我们对传统文化资源进行创造性的提升。这种创造性的提升既包括对传统物质传播媒介的升级换代,如用活动影像取代印刷纸张,用彩色图像取代黑白文字,还包括对传统文化表述话语体系的现代性转型,即把一种原本属于哲学、伦理学、文学、历史学的传统文化资源,转化为一种属于传播学、艺术学、产业学的新型的思想表述形态。总而言之,是转化为一种能够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在大众媒介上进行传播的艺术形式。所以,在特定意义上讲,能否将传统文化资源进行现代性转化,关键就在于能否利用传统文化资源去“讲好一个好故事”。美国电影《星球大战》的制片人马克·拜尔斯直言不讳地说:“我对于电影的信念总结起来是一句娱乐业的古老名言——讲好一个好故事(agoodstory,welltold)。无论是武术、动作电影还是家庭戏剧,无论是惊险片还是浪漫喜剧,这句话都同样适用——讲好一个好故事。这才是观众欢迎的原因。”
像电影、电视剧、动漫游戏等一系列以叙事为主要表现形式的文化产品,其实都是对传统文化资源进行现代性转化的有效载体。我们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可以把一种文化的核心价值观“缝合”在叙事体系内,特别是建构在经典叙事模式上的主流电影、电视剧,随着故事情节不断展开,在叙事的链条上建构的一种因果相依的叙事逻辑,能够把一种情节的必然性注入字里行间,观者在对前因的了解与对后果的期待中自然会接受作品情节中潜在的价值判断。他们在观看一部电影和电视剧的时候,自然会接受一种隐含在情节中的文化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