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话以“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为题,用的是明末清初的大儒顾炎武喜欢的一句座右铭。此讲稿有一段话是这样写的——好学、力行、知耻,其实应该成为我国国民的公德和共德。换句话说,就是“知行合一”、“行己有耻”。“知行合一”是王阳明的话,“行己有耻”是孔子的话。孔子的原话是:“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孟子称“羞恶之心”是人作为人的“四端”之一,他以他一向直截了当的风格说:“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明末大思想家顾炎武则概括为八个字:“博学于文,行己有耻。”顾炎武强调,“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他的很有名的话是:“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一个人显然不能什么都做,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无所不为”,就是人生的歧途乃至恶德了。
我引用的“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这些足可警世的话,都见于顾宁人(顾炎武,字宁人)《日知录》卷十三的“廉耻”条。该条其实还有更为直截的大判断:“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因系对研究生讲话,我没有具引。但我提出了“好学、力行、知耻,其实应该成为我国国民的公德和共德”。这篇讲话也承蒙多家报刊转载。
卷四辑录了一组缅怀师友的文字。王元化、龚育之、季羡林、柳存仁四位先生,都是《中国文化》杂志的学术顾问,可惜前年至今年的短时间里,他们相继离去。季羡林先生有恩于我,我不仅因他的仙逝而悲伤,也为他逝后的纷扰而难过。我和柳存仁先生的交往,有鲜为人所知的故事,单是他写给我的信就有七十通之多,所以《怀念柳存仁先生》是这组文字中最长的一篇。唯《陈从周的淡泊人生》是个例外,因为我与这位名可惊座的园林艺术大师从未因缘晤识,只是由于受托为一项国家重点课题写鉴定意见,才经由宋凡圣教授的《陈从周研究》了解了他的精彩人生。收入此文是付梓前最后一刹那的决定。我想让读者知道,学术著作的鉴定意见,是否也可以有如此这般的写法。
各卷次分别加有标题,卷一为“切问而近思”,卷二为“文明的共相”,卷三为“学术贵知音”,卷四为“了解之同情”。前三即文即景,选取本卷次的一个文题为标题。后一为文题所无,但似颇合于卷四侧重怀人的内容。同时此四项题义也是本人近年一再阐发的学术理念。“了解之同情”是陈寅恪先生的发明,出自他为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上册写的“审查报告”:“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试想这是何等重大的诠释纪律。本书卷三《“情”字可以维持世界》引录的李陵答苏武书里的话,“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所说的,“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以及卷一《思想的力量》所引钱大昕告白于海内的至言,“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均可为寅老的“了解之同情”提供参证和互阐。
最后,需要向本书的责任编辑、作家出版社的张亚丽女士、冯京丽女士,表示我的谢意和敬意,如果没有她们的精心护持和“了解之同情”,这本小书不可能这样快地和读者见面。
(2009年12月28日凌晨3时于京城之东塾)
《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后记
近年我关注的中国文化的价值理念,主要是敬、恕、和、同等,有的写有专文,有的经常涉及。但专门论“狂”,却为始料所未及。2009年12月,我的一本小书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以所收的一篇文章的篇目名书,作《书生留得一分狂》。看样稿时,觉得需要写几句话于卷首。不料一经涉“狂”,便无法自已。写完一看,已经有两万五千字之多了。如此长文放在书的前面,难免有大军压境之感,置于书后,又似尾大不掉。斟酌再三,决定弃之。后来这篇长文以《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为题,分上中下三篇,连载于《读书》杂志2010年第三、四、五期。
拙文试图探讨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传统,从孔子的狂狷思想讲起,一直讲到晚清、五四以至现代,几乎是关于“狂”的思想小史了。也许是以前没有人这样写过的缘故,《读书》发表后反应热烈,认同鼓励的声音不少,也有朋友帮助纠正数处笔误。于是2010年9月,我索性放开手脚,又重新作了一次更为系统的梳理和增补,结果篇幅扩到5万字。2011年2月,辛卯春节期间,最后修改定稿此文。《读书》刊载时,奈于刊物的体例,采用的是随文注释的方法,现一律改为篇末注。原注较简,现凡有引证,均一一注明出处。引用书则视手头所有,不过于讲究版本的善与非善。唯《论语》使用的是程树德的《论语集释》,《世说新语》用的是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杜甫用的是钱牧斋的《钱注杜诗》,或取其详博,或为个人所好。而且分出了章节,引言之外,共得十二章,即第一,孔子狂狷思想的革新意义;第二,秦汉时期的狂直和佯狂;第三,魏晋士人的诞狂和“理傲”;第四,从“竹林”到“田园”到“禅林”;第五,李白和唐代的诗狂;第六,苏东坡的诗狂和酒狂;第七,李卓吾“豪杰必在于狂狷”说;第八,王阳明的“狂者胸次”和“圣狂”;第九,袁宏道论“狂”为“龙德”;第十,狂者精神在清代的匿迹和销声;第十一,清末民初到五四的顿狂与敛退;第十二,狂之两忌:“狂妄之威”和“举国皆狂”。这样一来,似乎真的像一本专书了。
我研究此一问题的学术收获有几方面。一是肯定孔子的狂狷思想在我国思想文化史上具有革新的意义。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者”和“狷者”这两个专门语词,就发源于此。本文使用的“狂者”的概念,就是以孔子的原创发明为依据。“狂”和“狷”的特点,都是不追求四平八稳,只不过一个表现为积极进取,一个表现为洁身自好和有所不为。“狂者”和“狷者”都有“恒一”的品性。求之“六经”,“狂”之一词无例外都作为负面义涵来使用,唯孔子给予正面解读,这在中国文化的观念的思想史上,显然有重大的观念革新的意义。孔子论狂狷,是和中行、乡愿并提而连类的,因此我称之为孔子释人之性向的“四品取向”,即人的品相可约略分为中行、狂、狷、乡愿四种。至于“四品”的排序究竟如何,看孔子的口气,“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自然中行居四品之首。乡愿为孔子所痛恨,斥之为“德之贼”,必处尾端。可实际上,最近乡愿者,却是中行,和乡愿最扞格不入的是狂狷,而非中行。
收获之二,我意外地发现,章学诚《文史通义》的《质性》,原来是一篇专论狂狷的绝大文字。这在清中叶,堪称难以想象的思想惊雷。因为清代在经过四十年的武力征伐,百年的文字狱之后,知识人士欲言无声,狂的社会条件和心理基础不复存在,狂者精神事实上已匿迹销声。章的文章无异于为我的论点补充了历史场域的证据。他明白揭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既无狷又无狂,有的是弥漫于社会的“伪狂”和“伪狷”,而且还有“伪中行”。章学诚愤而言之曰:
然而乡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讥狂狷,则非三德所能约也。孔、孟恶之为德之贼,盖与中行狂狷,乱而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风下趋,不特伪中行者,乱三为四,抑且伪狂伪狷者流,亦且乱四而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诚然,何可得耶?
章氏的意思,孔子论狂,本来给出的是中行、狂、狷,由于有“乡愿”之说,遂“乱三为四”。现在又有“伪狂”、“伪狷”和“伪中行”,便“乱四而为六”了。于是,中行、狂、狷、乡愿的“四品取向”,一变而为中行、狂、狷、乡愿、伪狂、伪狷、伪中行的“六品取向”。《文史通义》“质性”对“三伪”的批评严厉得可谓无以复加。
那么“中行”何以有“伪”?缘于“乡愿”的特点是“貌似中行而讥狂狷”。“乡愿”既然“貌似中行”,那么反过来可否认为,“中行”也确有和“乡愿”通款输诚的余地?换言之,“中行”的品相,实生活中是否是一极不稳定的“存在”?至少孔子凄凄惶惶地周游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得中行而与”。
第三,我没有想到,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在历史上流变的过程,竟是如此清晰。秦汉是大一统的帝国,统制秩序严密,士人的思想受到诸多限制,狂狷思想的表达多以佯狂和狂直的方式出现。魏晋是狂狷思想大发抒的时代,任达和诞狂为其表征,同时也是理傲的形上高峰。如果说狂直是儒家思想导致的士人之缘于家国情怀的一种性向,诞狂和理傲则是老庄道家思想结出的果实。南北朝时期佛教和道教的热炽,使士人完成了由“竹林”到“田园”,再到“禅林”和“道场”的精神栖息场景的转换。以李白为代表的盛唐的诗狂,是魏晋南北朝思潮的继续与升华。宋代理学家的学问精神,与狂者精神道不相契。因此除了苏轼的诗酒之狂和个别艺术家崇尚自然奇构的狂颠,狂狷并没有成为宋代的思想潮流。明代走到了狂者精神的最高端。王阳明、李卓吾、袁宏道几位大思想家,对孔子狂狷思想作了重新阐释,第一次把狂和闻道、和龙德、和入圣联系起来,心学领袖王阳明成为圣狂的代表。
但明之狂和魏晋之狂一样,既为人所颂扬,也为人所诟病。晋亡亡于玄谈,明亡亡于空谈的说法,史学家虽未必认可,流言家却言之凿凿,自认信而有征。不过狂如不加检束,也会变成一柄双刃剑。无狂则人格不能独立,易堕入与现状同流合污的乡愿,士失其精彩;溺于狂者,难免流于肆。所以当狂狷之士风张扬之时,也不无悔狂的案例。章学诚盛赞庄周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进取之狂”,和屈原的“不屑于不洁之狷”,盖由于两者都是狂之正者。事实上,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必然是以具备天地之正气为条件的。大隐隐于朝市,正狂心系家国而神接天地。
第四,现代社会背景下,由于科学技术居学科的压倒优势,也由于清代以来权力阶层忌狂讳狂相沿成习,人文知识分子的狂者精神已彻底敛迹。清末民初到五四兴起的那股狂飙,实际上是为时甚暂的顿狂。“良知的傲慢”仅在第一代现代新儒家譬如熊十力身上有所呈现,后来便难以为继。我们已经进入了无狂的时代。
第五,现代社会“士”虽然无狂,我们却看到了“狂妄之威”和“举国皆狂”。因此本文最后一节写“狂之两忌”。
(2011年2月18日辛卯上元之翌日记于京城之东塾,载2012年6月12日《中华读书报》)《陈宝箴和湖南新政》自序余治义宁之学二十有年,专书尚未问世,不免为君子所窃笑。然片段心得、专篇著论,亦多有见诸书刊文字者。尝谓寅老郁寓心灵深处之沉哀剧痛,实由于一生遭遇巨变奇劫之不寻常记忆,而尤以戊戌之年变政与政变所给予之刺激最难忘怀。故1945年为吴其昌氏《梁启超传》所撰之“书后”,力辩清季之变法“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其词曰:
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倾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为汉奸国贼,群欲得杀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之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读吴其昌〈梁启超传〉书后》,《寒柳堂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页167)盖寅恪先生所辩者,为其祖父陈宝箴和父尊陈三立所主张之变法,乃“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之法者”,而非康有为氏倡言疾行之深涵托古改制意味之变法。两者之不同,为一渐进,一激进。康梁领军之戊戌变法之失败,实系激进变法思想之失败,故为持渐进变法主张之义宁父子所痛心疾首。
察之近现代中国之史乘,戊戌之后之社会与文化变迁,颇有似于激进之“层累堆积”。解者不乏洋务之失在未变法,变法之失在未革命之悖议。故寅老于此吴传后序之结尾处不禁痛乎言之:“余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盖验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是以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时势,噤不得发。”又曰:“因读此传,略书数语,付稚女美延藏之。美延当知乃翁此时悲往事,思来者,其忧伤苦痛,不仅如陆务观所云,以元祐党家话贞元朝士之感而已。”(《寒柳堂集》,页168)南宋大诗人陆游之祖父陆佃亦北宋名臣,早年尝受经于荆公(王安石)门下,但于安石所推行之熙宁变法未尽应声附和,后司马光“元祐更化”,仍列陆佃入元祐党人碑。俟安石逝,陆佃又率诸生前往“哭而祭之”。其于朝政势力分野之无所向背之德范,颇似义宁父子在晚清新旧党争中所处之位置。陈三立岂不言乎:“府君独知时变所当为而已,不复较孰为新旧,尤无所谓新党旧党之见。”(《湖南巡抚先府君行状》,《散原精舍文集》卷五)故寅老忆及家世,每以放翁自比。1927年撰《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其中有“元祐党家惭陆子”(陈寅恪《诗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页17)句;1958年作康有为百岁生日献词,又发慨叹:“元祐党家犹有种,平泉树石已无根。”(《诗集》,页130)然则寅老所“悲”之“往事”,多为乃祖乃父与戊戌变法及政变之关系者,其“忧伤苦痛”可想而知。
越二十年后之1965年,晚年之寅恪先生在极端困难的情境下,又以衰病之躯,书写平生唯一之一部家世自传《寒柳堂记梦未定稿》,特辟专章记述“戊戌政变与先祖先君之关系”,再次申明:“盖先祖以为中国之大,非一时能悉改变,故欲先以湘省为全国之模楷,至若全国改革,则必以中央政府为领导。当时中央政权实属于那拉后,如那拉后不欲变更旧制,光绪帝既无权力,更激起母子间之冲突,大局遂不可收拾矣。”(《寒柳堂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页203)要之,即强调陈宝箴、陈三立所主张之变革为稳健渐进之变革,而非激进式变革。戊戌变法遭遇政变之悲剧,乃操持过切之激进变革之悲剧,为乃祖乃父亦为寅老本人深所不取也。所谓“儿郎涑水空文藻,家国沅湘总泪流”,所谓“衰泪已因家国尽,人亡学废更如何”,其意其情,其哀其痛,倘在斯乎?倘在斯乎?
因此笔者将陈寅恪先生流露于诗文著述中的此一深层之“哀伤”与“记忆”,视为解开其精神世界牢愁忧结的一把钥匙。而1965年冬日之陈诗《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诗集》,页172),已将此一深层牢结概括无遗,其中“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之诗句,不啻寅老一生之心路历程并全部著述之主题词。职是之故,笔者于十余年前,经过长时间搜罗爬梳,写就七万言之《陈宝箴和湖南新政》长文,作为陈寅恪研究专书之一章,试刊于2002年出版之《中国文化》杂志。2009年中国文化研究所发行学报,复经校勘增补至十万字,收入中华书局出版之《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一卷。因缘得睹此篇之学界友人,无不以为应单独印行以飨同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