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的时候,义元的帷幕中正在畅快地把酒言欢。为防止烈风的吹袭,重石压住了四方的帷布。
“这样暑气也算是能一扫而光了。”大家觥筹交错,笑着,饮着。
原本打算在傍晚前行至大高,现在大家都只顾在警戒自己不要饮酒过量,唤出军旅疲乏的同时,美美品酒。
有军需部的杂兵来报:“饭食做好了。”是啊,是该主公进膳的时候了。幕将们放下酒杯,望着杂兵来往端来膳食。
锅上、饭笼上、席上、铠甲上闪映着哗哗落下的大雨的光亮。“啊,这……”注意到这险恶的天气,大家开始变换筵席的位置。
这营帐中围有一棵需要三个人才能抱得住的樟树。义元因为忌惮大雨,特意选择找了树荫搭下营帐。
“这里的话……”
人们慌慌忙忙地将义元的坐席、食物搬到树干旁。樟树在烈风中吼叫着,连根部都有些松动了的样子。不管是旧叶还是新叶,很多都如尘埃一般飞舞下来,撞到帐内各位的铠甲上。军需部的薪柴烟尘在风的作用下,低伏于地面,朝原本就有些喘不过气来的义元及其幕将的眼鼻扑来。
“请暂时忍耐一下,这就让他们挂防雨幕布。”一名幕将大声唤起杂兵,可却迟迟未收到回应。白白的雨幕,树木的呼啸,差不多攫取了这边的一切声音,他的声音也不例外。只能依稀听到吐着炊事烟雾的军需部那边传来的劈柴声。
“足轻长!足轻长!”这位幕将打算冒着雨跑出去,掀开幕帘的同时感觉到有一些异样的声音涌来。
强烈的呻吟声、大地的声音、兵器碰撞的声音。暴风雨不仅击打着暴露的皮肤,连义元的头脑都被搅得一片混乱。“呀,什么?怎么回事?”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幕将们困惑不已,“是出了叛徒吗?”
“是内乱吗?”将士们无意识地赶紧围着护住义元,拿起长枪、大刀,警戒起来,“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织田军如潮水般奔进幕中,幕外远近也有织田军冲来。“敌人!”
“是织田军!”义元军惊慌失措地呼叫着,薪柴的余烬飞舞着。
义元站在樟树后,一时失语。被染得黑黑的牙齿紧咬下唇,依然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
围在义元身边的有幕将庵原将监、外甥同苗庄次郎、侍卫大将落合长门、近侍长泽田长门守、斋藤扫部助、关口越中守等。其他还有牟礼主水、加藤甚五兵卫、四宫右卫门佐、富永伯耆守等旗本。所有铮铮将士的面庞都僵硬了。
“谋反吗?”“是谋反吗?”最初将士们反复地大吼着。
见到无一人回答,营中只是“敌人敌人”的叫声此起彼伏,将士们不由得想到,“难道是……?”
继而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可是,没用多久他们便看清楚了跃动的织田武士的影子,听到了尾张乡音的怒吼。有两三名已经盯到了这边,“是骏河公吧!”边唤着,边修罗一般挥舞着刀枪冲杀而来。
义元的将士们见状,“啊,织田的兵,是织田的突袭!”他们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这比夜间遭遇突袭要狼狈得多。他们原本看不起信长,现在大白天的,趁着烈风,信长方这些敌人居然公然攻入了营帐内,而且,自己这边压根就连人家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其实,本营内的幕将们之所以能够如此安心,无戒备,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认为自己这方有着坚固的前卫。松井宗信和井伊直盛二将事前已屯扎于距这个山丘仅十町的地方,以一千五百名左右的士兵严守着阵地。
然而却在未收到前卫传来的任何有关敌人来袭情报的情况下,发生了这样的事。也难怪义元以下、营中的幕僚们会在看到这狮子般迅猛的敌影后,误认为是发生了内乱,毫无准备地狼狈至极。
信长是如何避开义元的前卫部队的?他其实压根就没有走那前卫部队所在的地方,而是率兵横穿太子山,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田乐狭间。
呐喊声起时,信长自己也挥枪与义元幕下的士兵战成了一团。被信长刺中的敌方士兵恐怕还不知道与自己过招的正是信长。
杀退两三名敌人后,信长继续向营帐冲来。“在樟树那边。”见有臣下超越了自己,勇猛直前,信长喊道,“不要让那骏河公跑了。他应该就在绕樟树搭建的营帐内。”信长是通过看地形,凭直觉这样认为的。观望山势,可以很自然地了解主将的驻扎场地,而且一座山一定只有一处这样的场地。“啊,主公!”
乱军中,有人一见到信长便扔下带着血迹的长枪,伏跪而下。“是谁?”
“犬千代!”“哦,犬千代啊!快请起!快请起!”
雨水、暗风扫着地面,泥水横流,天空如同黑夜一般。裂断的樟树枝、松树枝打向大地。树梢的积水不断滴到义元的盔甲上。“老爷,那里……那里!”旗本山田新右卫门,近侍岛田左京、泽田长门等,四五名将军如盾牌一般围绕在义元身边,从一个幕帐避到另一个幕帐。有紧追其后的织田方武士大叫一声,“骏河公休走!”不依不饶。“大胆,什么人?”斋藤扫部助顶枪相迎,只听这位织田武士喘息着报道:“我乃信长公的臣下,前田犬千代!”“哦,在下今川家的世袭家臣斋藤扫部助!”扫部助应道,同时迅猛推出长枪。
“来吧。”犬千代一个闪身躲了过去,瞅准时机,使手中没来得及重新握好的长枪打到了扫部助的头部。只听得一声头盔响,扫部助两手触地趴在了地上。“高井藏人!”
“四宫右卫门佐!”耳边又传来今川方敌人的声音。犬千代掉转枪头时,被脚下不知是敌是友的横躺着的尸体绊了一个踉跄。“木下藤吉郎!”
是藤吉郎的声音。犬千代微微一笑。风雨打在这笑靥上,使人不管看什么都是泥土色,不管看哪里都是鲜血。
拼力站稳脚跟,身旁已经既没有敌人也没有战友了,有的只是死尸叠着死尸。雨继续啪嗒啪嗒地下着,他们穿着红色的武者草鞋,在血河中蹚行。
他们刺倒了一名自报姓名为庵原将监的人,再继续前行。牙黑浆首领在哪儿,骏河公的首级在哪儿,风在叫,雨在叫。
听说父亲将监战死了,义元的小姓庵原庄次郎豁出性命去拼杀,亦牺牲于众织田武者中。
关口越中守、富永伯耆守等今川军中有名的猛将也同样不辱武者之名地战死了。
当然,织田将士中伤者也不少。但伤亡人数还不足今川军的十分之一。在行军途中,拜于信长马前、加入阵营的甲州流浪武士桑原甚内不知在什么地方被敌人扯去了上半身的铠甲,只剩下腰以下的铠甲和护腿甲。他半赤裸着,握着滴着血的长枪,以樟树为中心,十步、二十步地四处奔走着,嘶哑着嗓子呼喊着:“骏河公,大将义元是哪一个?”
恰巧此时一阵烈风将一处幕帘卷起,露出一个把红底锦缎对襟有袖扎的衣服穿在铠甲下面的人。他头戴八龙头盔,出现在电闪雷鸣下。
又听似义元的声音道:“我没关系,赶紧赶紧,义元的身边不需要人。”
他在非常严厉地骂着围在自己身边躁动不安的幕僚、旗本们。“休要惊慌失措,快点退敌,他亲自来献首级了,真是万幸。对信长那家伙杀无赦,别管我,快去迎敌!”不愧是三军总帅,义元比谁都更快了解了形势。他对这些只顾着绕在自己身边或左或右,无意义地吼叫的将士们感到非常气愤。被义元这么一训,他身边的将士终于有所觉悟,啊的一声,真正投入到了战斗中。
望到几名武士踏着泥水移动开了,藏在暗处的桑原甚内跑来用长枪掀开了湿淋淋的幕帘。
“……呀?”义元已经不在了。
一名武者都没有。营帐中的被打翻在地的饭食,在雨水中泡得发了胀,四五根尚未燃尽的柴火一味地冒着烟。“看来是更快一步跑了!”甚内想,他迅速劈开一个个幕帘搜寻着。“对了,置马的地方!”徒步肯定跑不了,一定会去牵马的。可在这幕帘重重,又四处乱军的营内,哪里是放置马匹的地方呢,完全没有头绪。
况且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中,受惊的马不可能再老老实实待在某个地方了。
“藏到哪儿了呢?”甚内竖起长枪,饮下几滴从鼻端滴下的雨水,使干渴的喉咙好受一些。他突然无意间发现有武者在眼前不远的地方拼命地牵着一匹不听使唤了的青毛驹。
金箔镶边的螺钿鞍上垂着像要燃起来一般的绯红色流苏,银白色的马辔,紫白色的缰绳。
甚内眼睛一亮。不错,这是大将的坐骑。马被牵动着向一处松树林中移动着。那里也撑着些幕帐,只不过有部分已经倒塌了,没有倒塌的部分在风雨中泛着波浪。甚内一跃,“哪里跑!”
义元正在那里。家臣在离他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就慌张报知马牵来了,义元正要转身出帐。
“骏河公,织田家的食客桑原甚内来取你性命了,看招!”伴随着凌厉的声音,一把长枪直奔义元。义元一闪,一个转身带动松仓乡大刀划过。“坏了!”顺势后退的甚内手中只剩下四寸左右的枪杆。“卑鄙懦怯的家伙,就打算这么背对着堂堂报上名来的敌人吗?”扔掉断枪,甚内吼着,拔出腰中的钢刀,再次向背转着身的义元劈去。“居然敢对主公造次!”今川方的平山十之丞从后面扑上来。十之丞被啪的一下摔在积着雨水的地面上。“你这家伙!”同侍今川方的岛田左京又从旁边横砍向甚内。甚内忙躲,不想被十之丞抓住脚踝,一个措手不及,死于左京刀下。“主公!主公!一刻也别耽搁了,赶快离开吧。我们军队乱了方寸,敌方势头正强。虽然不甘,可还是先暂且离开吧。”气喘吁吁的岛田左京满脸鲜血,几乎让人辨认不出面目。浑身是泥的平山十之丞也跳起身来,一同劝道:“还是快快动身吧!”“啊!”有位身穿黑线串缀铠甲,头戴黑头盔的姿态不凡的男子出现在眼前。
“参见治部大辅义元公!在下织田公的家臣,服部小平太。”义元还没来得及后退,这位名叫小平太的男子手中的朱柄大长枪便紧接着呼啸着刺了过去。“好狡猾!”岛田左京赶紧挺身挡在前面,然而刚举起大刀便被刺死。
平山十之丞刚移步,也被小平太凛冽的长枪刺中,倒在左京的尸骸之上。
“站住,哪里逃!”电掣般的长枪紧追义元不舍。
义元绕着松树林跑了一圈,“好大胆子!”边喝着边举起松仓乡大刀,怒视小平太。
“哼!”长枪刺入义元侧腹部铠甲。好在铠甲制造得好,抵挡了不少,义元又刚勇,再开口喝“小子”时,义元挥刀将长枪一刀砍下。小平太并不慌张,道了声“无妨”,扔掉剩下的长枪柄,欲赤手上前扭打。
“大胆狂徒!”义元屈膝,弯身,挥刀横扫跳过来的小平太的膝部。这拼力的一刀割裂膝部铠甲的同时,与膝部铠甲碰出火花。小平太的骨头都从石榴般翻开的伤口中露了出来。“啊!”
小平太支撑不住坐在地上。义元也向前倾倒,带着头盔的头部撞在地上。再次抬起头时,“毛利新助秀高!”有自报姓名的士兵扑向义元头部,与义元一同扑倒在地。
义元一挣扎,刚刚被长枪刺伤的伤口喷出血来。“啊!”
被压在下面的义元咬住毛利新助秀高的右手食指。直到被割下首级,发紫的嘴唇和黑黑的牙齿间还夹着白色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