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京城下了几天的小雪,官道两旁的树木掉光的落叶,光秃秃的枝干堆积着些许雪簇。连续几年的旱灾与蝗灾似乎在京城没了迹象,城门口商贩推着车频繁进出着,军人比寻常时多了许多,挨个挨个检查着过往的行李。城墙上的城楼也精心装饰过,两条巨大的黑色蜀锦垂挂在城楼上,上面用烫金大字一书“德”一书“寿”。
“站住!”城门口,一位军人拦住了一名衣衫褴褛的瘦弱男子,“干什么的!”
那男子约莫二十岁,凌乱污脏的头发勉强的扎着发髻,用一根粗布麻条系着。身上批了几件洗得发白的长衫,不知是不是这男子家里没个女红的内人,衣服上的破洞连补丁都没有打过。那男子本夹走在行人的队伍中,抬头望了望城楼上的锦饰,竟一时望出了神。
“问你话呢!”军人见男子没有理自己,这查了一天的岗憋了一肚子火气正愁没地儿消,没想到终于给逮到了个倒霉鬼,提了手中的水火棍,嗙得就是就是一棒敲在了男子的手臂上。男子身子一震,脸上顿时疼痛的表情“这这这,皇城之下,你凭什么打我?!”
“原来是他娘个书呆子”军人本是想打一棒出下气就行的,没想到还直接被顶撞了,这眼睛一瞪,对这男子吼去。“你他娘知道城楼上挂的什么意思吗?太后娘娘寿辰的福旗,是你可以盯着看的吗?”
没想到男子也是一横,不甘示弱。“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皆是当今圣上的黎民百姓,太后娘娘寿诞,我等心意往之,诚心祈福,有何不可?”这一吵闹,几个守城军人都围了过来。男子一看,心里道自己的言辞定是说得之前的军官理亏了,不禁脸上得意的一喜。“再之,如今天下,三年蝗灾不断,旱情肆虐,京城熙攘,似乎对天下熟视无睹。城楼上烫金黑锦,定又是重金精制,太后寿辰,又兴大庆,劳民伤财,劳民伤财矣。待我进城将河北灾情呈述府尹,要恳求陛下体百姓之恤,慰饥民之苦啊。”
“放你娘的狗屁!”这男子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守军,猛的就是一踹,这一脚踹在男子小腹上,顿时滚地好几尺远。穷酸男子刚手臂疼痛未消,肚子上又来一阵,眼泪都快痛出来了。怎么又被莫名其妙的打了,“你们。。。你们。。。”这脸上一阵绿一阵红,终于憋不住吼了出来,“这京城门口,还有王法没啦!”
嗖,当头一个军官,把佩刀拔了出来,“老子今天都可以剁了你,满嘴胡言乱语,已经是欺君犯上之罪了!他娘的算你小子走运,太后娘娘本月寿辰,下了命令不许晦气。你们几个,把他****的赶出去,胆敢再靠近一步洛阳城,老子今天就断了你的狗腿!”说罢,又是一脚踢在男子的屁股上。这倒霉穷酸鬼本来就瘦弱,哪经得住这一棒两脚的,痛得难忍,一下子眼泪就掉下来了。
“******,还哭,真他妈。。。晦气。。。呸!”军官眼见他眼泪都流了,心底一阵鄙视,一口唾沫星子朝他吐了过去,转身就走了。之前拿水火棍的守军明显没出够气,见头儿一转身,提棍又是一阵打。“还他娘的不赶快滚!”
这书生赶紧招架,一时腿臂头背都被打了个遍,心理面窝火得很,眼泪也止不住,直接爬开了好几步远,才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刚跑两步,又摔在了地上。呸!几个守军都鄙视的吐了口唾沫,打这不禁打的书生一点意思都没有,转身散去了。书生在地上挣扎了半天,这过往络绎的商旅,都朝他看着,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扶一下他,更别说帮他理论了。书生越想越难受,索性躺地上仍由自己哭得了。
时间过来好久,商旅逐渐少了。书生哭够了,疼痛也退了不少,试着挣扎了几下,估着自己能动了,于是才爬起身来。“哟!这倒霉鬼没有死呀,我还怕你死了不好交差呢!哈哈哈哈~”守城的军人隔着多远嘲笑着,水火棍那个一脸火气,“他娘的还不滚!”说罢,隔空举着棍子舞了一下。没想到这书生被打怕了,隔这么远的比划,竟然让他不禁做了个举手挡的动作,军人一看,又逗了了,“哈哈哈,真他妈是个孙子。。。”书生沾满泥土的脸被羞得通红,顾不得满身肮脏,赶紧跑开了。
京城北面与西面临水,南面官道,在东面散落着各乱坟岗,贫民窟,被称为外城。一来有流人乞丐不得入城,可在外城安扎;二来一旦战事爆发,外城可以成为军事缓冲之地。但外城没有城墙保护,所谓的贫民村落也是战争后废弃的土地庙、农舍,残垣败壁,仅能简单的遮蔽下风雨。
这穷酸书生受了一肚子气,挨了一顿打,还没进到城,饥肠辘辘,走了好远,才找到一间屋顶完整的土地庙。“土地公,莫是我今夜烦扰您清梦,实乃一身疼痛,无处安身,不得已才借您宝刹一宿,明日就走。”书生在门口拜了一拜,推门进去。
“不好意思,还有人啊。”破庙里边躺了好几个人,书生今天被打怕了,不由得身上紧张的一抖。破庙东角里用草席铺着,上面躺了一个白发白胡子的瘦老头子,旁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脸上手上都是红肿的疮疖。土地像被人给推倒到了一边,台位上以前进贡的还剩一点点红色的破布被累成了垫子,一个形同枯槁的男子睡在了上面,整个人饿得像骷髅一样,不知死活。另一半的角落睡着一个长发披肩的男子,看上去身体要比这几个好一些,但脸色苍白,并在不断的咳嗽。除了那个孩子,看见门被人打开,一起睁开眼睛盯着这书生。书生见自己被这些人——如果他们是人的话——盯着,心中不断的发毛。“请。。请。。请问,我。。我能在。。在这里。。”
“睡这里吧,咳,咳。”苍白男子见他语无伦次,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书生刚从噩梦中逃出来,感觉自己好像又进入了一个鬼窟,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的走到苍白男子边坐下。“请,请问,几位鬼,神仙,怎,怎么会在,在这里?”
“我们是人,咳,咳。”苍白男子看懂了书生的紧张,“太后寿诞,流人与乞丐不得入城,咳,咳。”
书生松了一口大气,“你们都是从河北逃荒过来的吗?”
“我一家本来是给京城老爷种地的佃户,由于三年灾害,颗粒无收,儿子跟儿媳逃走了,只剩我爷俩。这孩子得了疮疖,没钱医治,看是活不成了。还好这病不害人,过一天是一天吧。”
“那你不是流人也不是乞丐呀?定是那守城作恶。。”
“没吃的,交不起租子,跟乞丐有什么区别。”老爷子打断了书生的话,“我看你打扮是个读书人,为何进不得城到外城留宿呢?”
“这个。。”今日里发生的事情对书生来说很是难以启齿,这个被极大的羞辱了啊,想想一阵酸,眼泪怎么又给涌上来了,书生赶紧扭过头去。
“你脖子上全是血印啊!”不扭头还好,这头一扭,把自己脖子上被打的伤反而露出来了。书生之前挨打时一直用手臂挥舞着挡住自己的脸,身上被打了,不被别人看见就好了,这耻辱可不能被人知道啊,书生是这么想的,可不料这一扭头,把自己全卖了。
“我。。我。。”书生见事情包不住,刚刚的往事又一幕一幕浮现出来,鼻子又是一酸,眼泪又掉了。反正包不住了,索性把事情全说了吧。
书生一边哭着一边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破庙里的人,老爷子听着直是摇头。听罢,一直没有说话的骷髅开口了,“你真是个书呆子,你的话没有错,但是说实话就是要自己的命啊。。”
“堂堂皇城底下,连说句实话都要被杀头,早知道我就不来了。”书生喃喃道,伸手到怀里摸了下,还好,包袱还在内衣里背着。书生脱下破衫子,卸了没啥东西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硬梆梆的死面馒头,饿了一天了,身上的干粮也就这个了。刚咬下一口,突然抬头,看着庙里的几个人都以一种渴望的眼神盯着自己。书生心里面叹了一口气,使劲把馒头掰成四块,分给大家吃了。
虽然全是被打得疼痛难忍,不想在这破庙里面书生竟然安安稳稳的睡了一个大觉,一觉醒来,感觉身上的伤好像轻了许多,一扭身,“啊啊!”原来被打的地方全部肿起来了,不动感觉不到,这一翻身碰上了,比昨天还痛得厉害。
书生只好还原到睡觉的姿势,右手枕了一晚上的脑袋,现在已经完全麻掉了。他们到哪儿去了?书生环顾一下庙里面,只有那个疮疖的孩子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其他人都不见了。
“你醒了。”瘦得跟骷髅棍的男子推门进来,书生打量了一下,这白天看着没有昨晚上那么吓人啊,虽然的确是皮包骨头了。“我们得去城门口要饭了,你和我们一起吗?”
“不了。”城门口已经给书生形成阴影了,哪还敢再去一次。自己虽然过得清苦,但读了那么多的圣贤书,原打算在河北老家求个官府幕僚,结果三年重灾,整个河北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连县衙都跑了。报国无门,好不容易走到了京城,本一心想着要把灾情陈述给府尹,恳请朝廷救助灾区,却不想在城门口就遇上了一顿乱打,到现在竟然被问要不要一起去讨饭。堂堂读书人,竟会落得乞丐的地步。书生越想越觉得自己如此的悲哀,这不争气的眼眶又开始湿润了。
书生朝门口看了一眼,“那个长发的男子呢?”“他跟我们不是一伙的,他也是昨晚在这里借宿一下。看他病得也不轻啊,脸色这么不好,咳得又厉害。今早上一早就走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外城乱岗的,要是病重了倒在哪个地方,还真找不到。我们自己都照看不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哦。。。”瘦高棍一直说个不停,完全不是昨晚上的死骷髅样。书生也无心听他叨叨,愿他好好照顾好自己吧,萍水相逢,能做的只能这么多了。
“军爷,外城这种地方,哪是您的身份来的呀?”书生听到了白发老头子的声音。军人?难道还不放过自己吗?顾不得身上痛了,赶紧蒙着脸睡觉。他们应该认不出我的。
“高老头,你的宝贝孙子还没死啊?”这句话听着像极了昨天的军官。“托军爷的福。”原来那个老头子姓高。
“昨晚上城楼上的寿旗被人毁了你知道么?”
“什么?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何况,有军爷驻守,谁还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混账!你她妈是说我守城不力吗?!”
“不是不是!一定是有您昨晚不当班的时候被人偷掉的。”
“这******是句实话。不过不是偷掉的,被人在锦旗上划上了大大的两个叉,还没有把旗给切断。好家伙,能在守成军眼皮底下做这么大的动作,不简单啊!”
“军爷可有线索?”
“有个屁!昨晚上都抓不到,今天还可能抓得到吗?但是抓不到不行啊,今天没个人掉脑袋,那我这脑袋可保不住了。”
“军爷有什么需要高老头效劳的,只管吩咐就成了”
“你老头识货。呵呵。我们还真要你帮个忙。”书生很紧张的听着,这事情蹊跷得很,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干这个事情呢?这高老头又能帮得上这军官什么忙呢?“我要借个头。”书生一震!这是什么?找人顶罪么?!紧接着听到的就是拔刀出鞘的声音,这是要干什么?!这是皇城吗?!书生满脑子想着各种场景,却没有一点转身过去的勇气。
“军,军,军爷,我这脑,脑袋可不,不值钱啊。。。”高老头的声音开始颤抖。“军爷,老高顶了天也没这本事啊!”这声音是瘦高棍的,他们在跟那狗军官求饶。怎么办?怎么办?
“我提个头回去,说狗贼被我们抓住了,谁他妈知道这个脑袋有不有这本事?高老头,你放心,你那死人孙子我们不会不管他的,一并杀了你俩有个伴。”畜生啊!书生脸涨得通红,这真是个畜生啊!心中不断的大骂这个狗贼,身子却连翻个身的勇气都没有!转过去,转过去!书生咬了咬牙,闭着眼睛慢慢转身过去。
“啊~”一声大叫,那疮疖孩子从屋里面冲了出去,把军官给扑到在了地上,刚刚架在高老头脖子上的朴刀被扑掉在了一旁。这一扑,把旁边一个随同的军人震了一下,突然才反应过来,提着水火棍就朝孩子身上打。高老头护孙心切,直冲冲的就朝随军棍子上冲去,邦!一棍子打在了高老头的头上,顿时破了一个大洞,血流了一脸。瘦高棍刚还楞在旁边,见高老头被打出血了,赶紧跑上去抱住。“反了!”军官大吼一声,本想用力把孩子甩开,那孩子见爷爷受了伤,一怒之下张口就对着军官肩膀咬去,“啊!!狗杂种!你妈的!给我打他啊!”军官大声对随军叫着。随军也没愣着,挥棒就对孩子一挥。这一棒子直扑后脑勺,十岁的孩子哪扛得住,当场毙了命。
“孩子啊!!”这下高老头发疯了,自己这么多年没有逃荒,就是为了这个孩子,现在却被这狗军官一棒子打死了。书生当场惊呆了,昨天自己被打那么惨也不至于被他们朝着后脑勺打过,这还是个孩子啊,十岁左右的孩子呀,就这么一棒子打死了!高老头发疯的扑向拿水火棍的随军,人到了极限就是疯狂的,60几岁的老头跟一个年轻随军完全扭打在了一起。
狗军官肩膀上被咬掉了一块肉,愤怒的抛开孩子的尸体,眼睛里面顿时冒射出杀意。他会杀了他的!书生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这个眼神,一定是要杀掉高老头的眼神!不能让他去捡刀!我应该做点什么!可是为什么我在发抖,为什么一点也动不了!
看清楚这个眼神可不止书生一个人,瘦高棍立刻扑向了军官。一个是骨瘦如柴的饥民,一个是身高体壮的军官,他肯定会被军官打死的!在这对人的较量上,瘦高棍甚至还不如高老头的孩子。军官杀红了眼睛,被瘦高棍纽缠着分不开身,轮着拳头就向瘦高棍头上一拳一拳砸着,瘦高棍拼死了把他身子包住,绝不让他去捡地上的刀。
一定会被打死的!突然书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奋力的冲了出去,迅速把地上的朴刀捡起来。
“好你妈个狗贼!果然有包庇罪犯!”军官破口大骂。
“我不是,我不是罪犯。”书生手握着刀,指着不停拳打瘦高棍的军官,全身不住的发抖。发疯的高老头跟随军也扭打得难解难分。我可以救他们,只要杀了这两个狗军官!书生心里面很清楚,可是整个人仍然发抖这呆站在哪儿。瘦高棍被打得满头是血,他仍然死抱着军官,抬头看着书生。那是一个渴望的眼神,他在渴望求救啊!
书生抖得更厉害了。我只用杀了他!脚下一步没有动过。军官已经杀红眼了,开始放声大笑,“废物!哈哈哈哈!老子今天要把你们全部杀死!”拳头想雨点一样扑打在瘦高棍头上,满头都是血,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混沌了。
时间一秒一秒走着,书生汗水跟泪水完全交织在一块,整个眼前都是水,已经看不清了。死拼的高老头开始没有力气了,他拼尽力气抱住随军,对着书生在喊着什么。可是,书生完全听不清,听不清啊。。
突然,啪的一巴掌,一个耳光扇在书生脸上,他听清高老头喊的了,是“你快走”!明明可以救他们的,却变成了他们在救我!书生脑子里面已经崩溃了,“废物!”一句骂声接着刚才的耳光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是昨晚的长发男子!男子夺过书生手中的到,向军官冲去。。。
得救了啊。。书生整个人完全瘫倒在地上。高老头跟瘦高棍都已经耗尽了力气,流了太多的血,还留着最后一口气。书生看见一个身影,是那个长发男子,他走到书生面前,扔掉了手中的朴刀。“像你这样,只会害死更多的人。”长发男子愤怒的盯着他,脸色依然的苍白,但是却非常得有力,“连两个老头和一个孩子也救不了,你还谈什么就河北几万饥民呢?”
书生的眼泪和汗水依旧在泉涌着,一句话也说不了,连动都动不了。
“城楼的蜀锦就是救赎的开始。天将死,百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