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赌坛,而是这一整个世界就是这样,败者为寇,胜者为王。
——《胜者为王》·聂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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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官看了一眼方怀辛,又看了一眼那个大胖子;但他并没有急着伸手翻牌,而是走到墙边,按下了那个连通保安室警铃的小小绿色按钮。
很快的,几个穿着短襟紧身黑衣的帮闲,冲进了这个房间。
在荷官的示意下,他们分别站在了方怀辛和那个胖子的身后。直到这个时候,荷官才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开始一张张翻开骨牌。
整个房间的气氛一时间仿似凝固起来;所有人都压低了自己呼吸的声音;而每个人,每一次呼出去的气息,都变得像是有了质感般凝重。
当荷官翻到第四张的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胖子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出了汗珠;而当他翻到第九张的时候,胖子的椅子,也因为他的颤抖而开始“格格”作响。
但环绕在赌桌边的十多个人,没有一个人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事实上,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胖子已经死了十多次有余。
在赌徒的心目中,赌,是神圣而公平的,而依靠出千这种技能,来玷污这种神圣,来破坏这种公平,是所有赌徒最为痛恨的事情。
就是最痛恨的事情,没有之一。
当荷官翻开第十三张骨牌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张鲜红得像是滴满了血液的……人牌。
“你本来可以赢的,”在帮闲们带走胖子之前,方怀辛站起身来,对他淡淡的说道,“只要一张人牌,无论另一张是什么,你都已经赢定了。可是,你不知道我的手里拿着什么牌,你担心你的牌不够大;而我,也一直在等你出手,换掉那一张人牌……”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出千,会换牌?”胖子使尽全身气力,在帮闲们紧紧抓住他的那些手掌中挣扎,一边努力回过头来,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要是我不换那张牌……”
方怀辛一直微笑着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怜悯的表情,他微微摇头,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要是’这一说的。我也不能确认,你一定会出千,一定会换牌;我也是在赌,赌你会换掉那张牌……而这一局,我运气不错。”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一只气球。胖子终于停止了挣扎,在最后充满怨毒的看了方怀辛一眼后,他被带走了。
而这个赌局,也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就在大家纷纷整理筹码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穿着衬衫打着领结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向方怀辛,微微弯下腰,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霍先生想要见你。”
方怀辛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然后他一脸淡然的站起身,理了理白色长袍的下襟,跟在中年男子的身后,走了出去。
就像他要去见的,不是那位雄踞广州的广东赌王;而是个极为普通的好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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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黄包车在一幢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小楼前,一前一后的停了下来。
中年男子从前面那辆黄包车上下来,走到另一辆黄包车前;他伸出手,拉住方怀辛的上臂,把他从黄包车上,轻轻扶了下来。
此刻的方怀辛,依然身着那一袭白袍;但一块黑布,却紧紧的蒙住了他的双眼。
中年男子的另一只手,像是为他轻拂被这夜风吹散的头发般,仿似不经意般在黑布的一侧掠过;再又满意的说道:“很好,你没有试图解开蒙眼布。”
方怀辛微微点头,淡淡回答道:“我还年轻,还不想死。”
“像你这么懂得进退的年轻人,确实已经不多见了。”中年男子展颜一笑,轻声说道,“你会活很久,也会活得很好的。不过现在,扶着我的手,我带你进去。”
整个广州城都知道,尽管一整条南华街的赌坊,都是广东赌王霍芝庭的产业,但从赌坊开业的那一天过后,他却从来不曾踏足南华街一步。而也许是结仇过多的缘故,他居住和办公的地点,也极为隐秘,除了贴身的几个跟班之外,绝少有人知道,他到底藏身在广州城的哪一个角落之中。
无尽的黑暗之中,夜风伴着一阵阵桂花的香气袭来,这让方怀辛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伴着桂花香气的消失而消失了;在又向前走了几步后,尽管隔着重重黑布,方怀辛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脚下所踩的地方,变得绵软起来,这绵软让双脚舒服到了极点;而他的眼前也亮了起来,越来越亮。
那是一种让人觉得充满温暖的,橙黄色的光亮。
“你就在这里等着霍先生,不要乱走乱动。”指引着方怀辛坐进客厅的一把太师椅里,中年男子一边给他解开蒙眼布,一边说道。
方怀辛“嗯”了一声,再次点了点头。不等黑布解完,他就伸出自己的右手,轻声说道:“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方怀辛。”
在那个瞬间,方怀辛感觉到中年男子有那么一丝迟疑,但很快的,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就握住了他伸出去的手;而他也听到了中年男子说的那句话——
“我叫傅老榕,霍先生一般叫我榕仔;你比我小,叫我榕哥就好了。”
当蒙眼布被完全解开的一刹,就连沉稳如方怀辛,也忍不住有些动容。
宽敞得如赌坊大厅般的客厅;上面被一圈雕梁画栋的走廊环绕;无数盏壁灯将这客厅照耀得有如白昼。绣着各式图案的高级地毯……一时间,方怀辛竟然以为自己误闯进了神话般的宫殿。
但很快的,从客厅的侧门处,传来一阵爽朗笑声;这笑声,把他从失神状态中拉回了现实。
当先踏步进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大约五十岁上下,因为长期养尊处优而显得有些发福的老人;而紧跟在他身后的,却是在裕泰赌坊给方怀辛兑换筹码的,那个声音沙哑的老人。
“我就是霍芝庭。”发福的老人坐在主位后,笑着说道。
方怀辛马上站起来,微微弯腰一鞠后,恭敬的说道:“晚辈方怀辛。”
站在霍芝庭身后的老人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像是背书一般,开口说道:“方怀辛,长沙方家嫡出二少爷;因自幼便流连于赌坊之中,素为家人不喜。七年前,方家家主方震岳将其逐出家门;随后三年,离家出走至香港定居,以赌维持生计,吃住都在赌坊,未出赌坊一步;四年前,突然一夜惊醒,奋发图强,考入燕京大学,攻读数学专业;其后……”
有些难以启齿般,老人看了眼面前正眯缝着双眼,像是快要睡着的霍芝庭,再次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后,与去年考入燕京大学的学妹霍茵茵……相恋。”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霍芝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尽管他的脸上依然残留着一丝笑意,但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威压,和那锐利得像是可以直射人心的眼神,却如排山倒海一般,袭向坐回椅子里,带着淡淡笑意,而又不失恭敬的方怀辛。
只是,方怀辛也毫不畏惧的,回望着霍芝庭的双眼。
这无形的交锋,在大约三分钟后,才终于以霍芝庭开口说话而告终;尽管他只说了三个字——
“你不错。”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方怀辛身后的傅老榕,和一直站在霍芝庭身后的那个老人,在同时吐出一口气后,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
客厅里,在广东赌王的威势之下,唯一还能保持淡定的方怀辛,终于也开口说道:“茵茵一直不愿意告诉晚辈她的身世,晚辈也一直没有追查;直到最近,晚辈才得知原来茵茵是霍赌王视之如女的亲侄女;于是不敢耽搁,特从北平赶来广州,求见霍赌王,想请霍赌王成全。”
霍芝庭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要是你想要在裕泰找一个职位,以你刚才的表现,和你在赌坊里表现出来的赌技,我可以让你管理一家赌坊。”
看到方怀辛没有任何意动的表示,霍芝庭继续说道:“我想你也知道,我能有今天,完全是因为陈司令的提携,而且,我在陈司令面前,还是能说上一些话的;要是你有心在军政界发展,我也可以给陈司令修书一封。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很好的职位。”
方怀辛依然不为所动的直视着他。
“至于茵茵……”霍芝庭摇了摇头,扭过头去,对身后那位老人异常平静的说道,“现在学校放暑假,她应该还在家里。你现在就带人去打断她的双腿,让她再也不能离家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