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赌了一辈子,竟然从来没有在赌桌上真正玩过一把牌,这真是令人羞耻的事情。
——《摊牌》·史蒂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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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船头,清晨凛冽的海风吹得方怀辛的衣角猎猎作响;看着海平面那一线朝阳缓缓升起,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人生如鼠,不在仓,便在厕。”
“方先生,你说什么呢?”身旁的那个小男孩揉着惺松的睡眼,嘟哝着问道。
方怀辛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上船前,在那些小男孩们苦苦哀求下,方怀辛终于选择了年纪最大的、被其他男孩们称为“涛哥”的他,做自己的跟班。还专程去了一趟他家,给他瞎眼的老娘,留了一笔钱。
而那个一直苦苦守候在旅馆房间里的女孩子,拿到了另一张船票;当然,他也为她的家里,留了一笔钱。
就在红日跃出海面的那一瞬,方怀辛的肩头突然一沉,一件从北平带来的狐皮外套,被那双纤纤小手披到了他的身上。
一个柔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先生,海上风大,你要小心着凉。”
方怀辛转过身来,看着这两个前一晚吵着闹着要看海上日出,但到末了,却赖在床上装死,还得他一个一个从床上提起来的孩子。他们的衣裳极其单薄,在广州那种地方,还没有什么所谓;但到了海上,被海风一激,两个人都冻得浑身发抖。
“我的箱子里,应该还有些衣服,小玲,你拿两件来,和小涛先披着吧。”方怀辛淡淡的吩咐道;然后他又转过头去,看向海天交际处,那一轮红日。
这红日越升越高,来到船舷上的旅客,也就越来越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旅客们相互攀谈着;在这茫茫大海上,说话,是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
仅次于……赌博。
方怀辛不是没有听到身后两个小孩拉拉扯扯的声音,但他并没有在意。可是,当这声音消失很久之后,他的身后又传来小涛的哭泣声时,他就没办法不转身过来问一句为什么了。
赵艳玲帮他回答了方怀辛的问题,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我一开始就叫他不要去赌……现在好了,他把先生给他的钱,都输光了。”
“哦?你玩的是什么?”方怀辛点着一支烟,在吐出一口烟雾后,轻声问道。
“就是骰盅……我一开始只是在旁边看着,没打算落注;可他连着开了十二个大,我以为不会再有大了,一时头脑发热,就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小那一边……”
“结果还是开大。”方怀辛冷冷的总结道。
小涛的头都快要埋进裤裆里了,过了有那么一会,他才“嗯”了一声。
看了一眼小涛,方怀辛继续说道:“接着下一把,你拿身上的衣服又压了一把小;结果出了第十四把大。”
这一次,不光小涛,就连一旁的赵艳玲,也把头低了下去。
方怀辛又抽了一口烟,悠然的吐出烟圈后,他轻声说道:“你不用这个样子,我那件衣服是五块钱买的;以后,会从你的人工里扣掉。不过……还有另一个办法,你想听吗?”
不等小涛回答,他就接着说了下去:“我再给你借五块钱,你去把衣服赢回来。”
最开始,两个孩子都以为方怀辛是因为生气,而在说反话;但当他掏出五块大洋,放进小涛手里的时候,他们终于意识到,方怀辛是认真的,他既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在开玩笑。
“这五块钱,你要等到他把骰子摇停,再一次压下去;如果压大的那一边钱多,你就压小;如果压小的那一边钱多,你就压大。明白了吗?”
方怀辛很仔细的说着,而小涛也一边很仔细的听着,一边不停点头。
“好了,去吧。”方怀辛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着说道。
“可是先生,这样……真的一定能赢吗?”等到小涛走远,赵艳玲忍不住开口问道。
“赌这种事情,哪里有一定的?”方怀辛把手里的烟头随意弹进海里,悠然说道,“只要骰盅没开,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一定能赢。”
看着赵艳玲若有所悟的点头,方怀辛又笑了笑,接着说道:“只是,像这样的街头小赌,十有九骗;敢开摊练赌的,手里肯定会有点花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一般来说,庄家都会吃大赔小。所以,你不用为小涛担心,他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他的话刚刚说完,就看到小涛兴高采烈的从船舱里走出来,他的手里,还握着那五个大洋;而他的身上,也还披着那件方怀辛的衣服。
就像这衣服,从来都没有从他身上脱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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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晚上十点左右,船到上海。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加煤和上下客后,这船便缓缓掉头,驶离码头。
但很快的,这船就不得不再停了下来。
无数探照灯强烈的光线,照射在这艘船上的每一个角落;一直站在船头的方怀辛,也不得不低下头去,把双眼隐藏在那漆黑的夜里。
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从这探照灯的间隙走了出来,他手里握着喇叭,大声说道:“我们是上海总巡捕房的,叫你们船长出来说话!”
船长很快就被请出来了,虽然表面上,他还能保持镇定,但已经变得颤抖的声音,却彻底出卖了他些:“有什么事情吗?我的船,广州海关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带违禁品!”
“行了!”总巡捕房的人不屑的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违禁品的事情,不归巡捕房管!找你来,是要用你的船,帮着搭个客人!”
比起违禁品,这只是件小事情罢了。松了一口气的船长,马上命令水手们放下轮梯;然后看到,一个年轻人顺着这轮梯,爬上了甲板。
“麻烦你再等一下,我还有一些东西。”年轻人笑着,对船长说道。
很快的,这“一些东西”就顺着轮梯,也被人送了上来。那是整整六个涨得鼓鼓的、高可齐膝的皮箱。
年轻人看着脚边的这些皮箱,叹了口气,俯在船舷上,对下面叫道:“我一个人,怎么拿这些箱子;马老大,你好人做到底,就再借给我两个小弟提一下箱子吧!”
“马老大?”听到这个名字,方怀辛不禁暗暗重复了一次;他悄悄抬眼看去,果然,在探照灯的光线后,隐隐站着一个肥胖的身影。
身为一个赌徒,方怀辛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南霍北杨中肥马,向来并称为“三大赌王”。而如果论起权势和财富,身为上海滩赌王的马元彪,更是稳稳压住南霍北杨一头。
只是,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躲在探照灯后,有些尴尬的笑着;方怀辛分明看到,那个胖子挥了挥手,原本在他身后站着的两个小弟,便走上前来,顺着轮梯爬上了这船。
船长亲自带路,把年轻人迎入了头等舱。那两个小弟则一趟一趟的,把箱子分别提了进去。
只是,在提最后一个箱子的时候,那个小弟却出了点状况;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突然脚底打滑,跌倒在甲板上;而那箱子,也脱手而出,重重的砸在了甲板上。
一阵海风吹过,花花绿绿的钞票,突然从箱子里如潮水般喷薄而出。在这海风中翻滚、飞远……
“真好看,不是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年轻人从船舱里也走了出来,他全然不顾跪在甲板上、痛哭求饶的小弟;就那么站在方怀辛的身边;看着那一张张漫天飞舞的钞票,由衷的感叹道。就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些钱是自己的一样。
原本,方怀辛是不打算接这句话的;但鬼使神差般,他却点头说道:“五万块的钞票,确实很好看。”
“哦?”年轻人的目光,顿时从那些钞票中收了回来,他扭头看向方怀辛,像是要从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五万块?”
方怀辛突然也笑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嘴巴张合了几下,像是在说话,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海上风大,我听不清。”年轻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走近方怀辛,把耳朵贴近了他的嘴边。
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般,方怀辛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在他耳边说道:“我猜的!”
年轻人被这句话一震,几乎是跳着离开了方怀辛的身边。两个人在这暗夜里对视着,莫名的,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