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
入了十二月以来,更是大雪纷飞,小雪飘扬,缠缠mian绵的,仿佛每一日都是下雪天,无止无境。放眼望去,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严寒苍冷地让人绝望。
温柔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上,迎面一阵寒风过来,早已被冰冻得麻木的双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摇摆着扑倒在地,脸深深地埋进了厚厚的积雪里。雪呛进口鼻中,异常难受。温柔低低地呻吟着,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她已经有七天没有进过一滴米了,确切地说,自从半年前,父亲离家后,她就没有吃饱过。父亲在家时,继母对她便已经是对辄打骂,父亲一走,连十二岁的她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不可能不知道。但任凭她拉着他的衣袖,拖着他的胳膊,哭到喉咙沙哑,他终还是撇下她,周游列国去了。
说什么此行若能让他的学说得到君侯的认可,自此飞黄腾达,便为她在苎萝山脚下单独置一个宅子,再买上几个仆婢,伺候得她像个千金大小姐一般……温柔无声苦笑,只怕是等他回来,他便再也找不见他的女儿了。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他又能如何呢?
那个女人为他生了儿子,为他四处收集举荐信,如今又出资让他去巡游列国,一展他的书生意气,而她却不过只是个早夭的糟糠之妻留下的累赘而已。
“好冷……”
她已经记不清这一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步一步,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走着,又是去往哪里。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有了另外的家人,或许已经只有九泉之下的母亲才不会嫌弃她是个多余的存在。
大雪无声地将她瘦小的身躯一点一点地覆盖,胸口最后的余热也在雪地里丝丝散尽,迷迷糊糊间,耳侧已经听到母亲久违的呼唤声:“柔儿来,试试新制的衣裳。”
“娘亲……”
昏昏沉沉,唇齿之间流淌过一股清凉的甘霖,滋润了干涸的咽喉。身旁有人欣喜地说了声“吃进去了,看来有救了”。温柔如同在沙漠里久行的人们终遇见水源一般,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终呛得咳着醒了过来。
“慢点吃,不着急。”床头坐着一名面目慈祥的中年女子,扶起温柔,让她靠近自己的怀里。回头从身后的小丫环手中接过交瓷碗,用勺子盛起稀粥,喂到温柔的唇边。
温柔一口一口吃着,脑袋依然涨得难受,心底深处却能深深地感受到,好暖和。
再次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素净的床帐,和透晰着清晨阳光的青纱窗。屋子里的桌椅整齐地摆放着,墙上挂了几幅字画,虽然有些简陋,却明亮而温暖,让人心安。
温柔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掀了帘子进来,对上温柔一双乌漆漆的眼睛,先是怔了一怔,随即欢快地扭头奔出去,欢欣地高声唤道:“平婶,小妹妹醒了!”
话音甫落,方才出去的小姑娘便带了个中年女子进来,温柔依稀认出正是那天喂她稀粥的那一位。平婶在床前坐下,用手背探了探温柔的额头,见烧已经退下。吩咐了小丫头去盛点稀粥过来,回头向温柔解释说道:“这里是静王府,你昏倒在城外,王爷带你回来的。”
“王……爷……”温柔试着开口说话,却发现几个月来的不发一言,她都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
“是啊,莫不是王爷碰巧经过,这么大冷的天,你就是再在雪地里倒上片刻,吃不准就没得救了。”平婶接过小丫环奉上的粥碗,回头见温柔有些黯然地垂下了眼帘,以为说得太重,使她心有余悸了,连忙安慰说道。“现在没事了,大夫说,只要能清醒过来就无大碍了。只是你这浑身的伤势,估计还要养上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完全恢复。”
“谢谢平婶,谢谢王爷。”温柔轻声道谢,双手捧过粥碗,一口一口地喝着,心绪万千。
平婶从旁看着她温顺乖巧的模样,想到那一日为她更换衣衫时,看到遍布在那瘦骨嶙峋的身躯上纵横的伤痕,更是心疼地不得了。据大夫所说,这小小的女娃全身上下的伤痕有几百处之多,肋骨断了两根,手指和脚趾都有变形的痕迹,应该是长年被人虐待。终于逃了出来,但因为多日未进食,体力不支,终晕倒在雪地里。
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心狠,竟对小小的女娃儿下这样的毒手?平婶越想越是心酸,拂袖拭了拭忍不住湿润的眼角,柔声说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十二岁。”温柔轻声回答,却终是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名字。
平婶心领神会,也不再提。等温柔喝完粥,扶她躺回去,又特地取了个暖炉来,放到她脚边取暖。
“王爷来了。”小丫环掀帘进来。随即屋外便响起了一个清悦好听的少年人的声音:“醒了么?”
“刚醒。”
接着便是脚步进屋的声音,温柔转过头,便见一秀美少年掀帘而进。尚未加冠,大抵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轻袍缓带,分明是极寻常的家居服,却任是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之气,与温柔平常所见之人,全然不同。
“醒来就好。”静王的声音也是极温柔的,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冽,很好听,也很独特。“殷其,去请郑大夫过来一趟吧。”
“是,王爷。”
在随从领命离开之后,静王在平婶搬到床前的椅上坐定,宽声对温柔说道:“你的高烧已退,性命无忧,但你身上还有多处冻伤和外伤,都要好好调养。这段时间,你便安心留在这里好好养伤。”
见温柔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却不说话。静王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的身份惊吓到她了,便抿嘴轻轻一笑,试图缓解这股沉默的气氛。“若是想念家人的话,我便差人去通知他们过来接你。对了,你可记得家住何方,父亲姓甚名谁?”
温柔知道他这样问,是将她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了。长年的营养不良,造成十二岁的她,看起来就如同七八岁的女童一般。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家里逃出来,她是绝对不会再回去的了,就算父亲回来了,她也……不回去。
温柔缓缓地摇摇头。静王便当是小孩子还记不清事,抬手轻轻地在她发际抚了抚,柔声说道:“那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吧,平婶会好好照顾你的。若是今后想起了关于家人的事,就告诉我。到时候是留在这里,还是回自己的家,都由你来决定,好吗?”
在母亲过世后,就从来没有人再这样温柔地同她说过话,温柔感动地有些想哭,抿着唇低低地点点头。
“好孩子。”静王揉着温柔柔软的发际,想到她的一身伤痕,心中也有些嘁嘘。生在帝王家,从小养尊处优的他,何曾知晓民间会有这样的苦难。“容成,去我房中取福姬布偶过来。”
容成微微诧异:“王爷,那不是下个月要送给****公主……”
“我自有打算,去吧。”
片刻之后,在殷其请了郑大夫过来的同时,温柔的怀里还多了一个盛装的布偶娃娃。大红的衣衫,缀满金铂的钗裙。福姬公主,是东望民间传说中幸福和健康的象征。在每个女孩子满十岁的时候,都会从亲人那里收到一个这样的布偶,只是温柔直到十二岁才第一次得到。
“对了,忘记问你的名字了。”
温柔迟疑了片刻,摇摇头。
“也不记得了么?”静王的眉轻轻地蹙了起来,随即释然安慰道。“不要紧。你是从这雪中而来,自此所有噩运就如盅中之酒,一饮而尽无残留,一切否极泰来。以后,便叫雪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