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屹一夜狂奔五百里,已是从衡州城郊外跑到了白公城地界,来到了当年老石头捡到他的那块巨石前。
这巨石长年散发着一股暖热的气息,在这冬日里更是触手生温。石头和老石头都不明白世间为何有这样奇怪的石头,那直如母亲体温般的热气更是亘久不散。
老石头只是发现,在这外形酷似一抱膝而坐的女子的巨石下,在那支起的“大腿”、“小腿”下,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石洞。这么多年来,老石头都是带着石屹,在这个温暖的石洞里捱过一个又一个的严冬。
石屹将林木炎往洞中的茅草堆上一放,顿时觉得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心头一轻,浑身已是没了知觉,精疲力竭的一头倒下,趴在林木炎身上昏昏睡去。
过了好几个时辰,睡梦中的石屹突然觉得地面在不住的颤动,猛一惊醒,才发现自己趴在林木炎身上。并非地面在动,而是林木炎正在不住的瑟瑟发抖。
石屹伸手一摸他的额头,只觉得热得烫手,而他嘴唇不住的颤抖,喃喃自语,听起来像是不停的说着:“冷、冷……”
石屹知道他是一夜奔波,受不了风寒,已是寒症发作。当即在洞口升了一堆火,在洞里翻出一个破瓦罐,捧了一把雪塞在里面,烧成开水,慢慢喂林木炎喝下。
林木炎喝了热水,稍微的平复了一点。石屹知道,这般生病,需是吃些东西,只是这冰天雪地的荒郊,哪里去寻吃食?
石屹看看天,已是下午时分,便揣着那破瓦罐走出洞外,光着脚走入那雪地之中,往三十里外的白公城而去。
进得城来,石屹一路乞讨,却是无人施舍。想这年景,谁也没有多出来的一口吃食,哪里还有余粮可怜他这小叫花子!
一路走一路讨,过了好几条街,却见路旁有人支了一个草棚,在那舍粥。只是不知为何,排队的人甚少,多是年轻力壮的乞丐。旁边还有一满面虬髯的大汉坐于一躺椅之上,敞开的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
石屹大喜,也不多想,就排在那队伍后面,想讨一碗粥回去。
排了一会轮到他了,用那瓦罐接了一碗白粥,石屹惊喜的端着粥欲往回走。
这时,却是一个壮汉一步挡在身前,大声喝问:“你小子干嘛?不懂规矩么?”
石屹疑惑的抬起头,只见这壮汉伸手指着旁边。
他循着手指方向看去,才发现但凡领了粥的人,都在一块牌匾前跪着,手持一根香在那磕头。
那壮汉见石屹仍是一脸茫然,说道:“你难道不知喝了我们青竹帮的粥,就要进我们青竹帮做兄弟吗?”
其实草棚旁边支着一个偌大的布幡,上面写着“青竹帮广招天下弟兄,白米粥款待入门伙计”十八个大字,正是这青竹帮在招纳人手。
若是年轻力壮之辈,自可领碗粥喝,当场上香宣誓入门;若是那年老体残者,只怕早就被赶走了,所以那排队之人才如此少。石屹不识字,才懵懵懂懂上前领了粥。
只是这青竹帮,石屹是知道的,乃是一群祸害地方、欺压百姓的江湖混混。老石头在世的时候最是痛恨这帮歹人,临死前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石屹切不可投靠他们。
石屹不愿睬他,绕开一步,就要离开。
那壮汉勃然大怒,劈头就是一巴掌扇来。
石屹左手端碗,右手运劲往那壮汉胸口一推,已是将那高出他一头的彪形大汉推得飞出丈许远,撞在后面几个青竹帮罗喽身上,几个人摔成一团。
那躺椅上的虬髯大汉一见有人捣乱,噌的一下跃起,大声骂道:“哪里来的小杂毛?不入门便留下一条腿来罢!”
说着就操起一根儿臂粗的铁棒,照着石屹的左小腿扫来。
石屹虽不会武功,却是天生的身手如电,力大无穷。这虬髯大汉虽是力大,却也不会什么高明的武功,石屹只需轻轻一跳,便可闪过这一棒。
只是石屹刚想跳起,却想起手上的这碗粥,若是真跳起来躲避,岂不是要将这粥倾翻?
石屹一愣之间,那铁棒已是扫在了左腿小腿骨上。只听得咔的一声轻响,竟似骨头断裂的声音。
一股钻心的疼痛传了上来,石屹闷哼一声,全身肌肉绷得铁紧,整个人纹丝不动,那碗粥竟是没洒出半滴来。
那虬髯大汉见石屹竟是一声不吭,顿觉有些颜面尽失,又是抡起铁棒,呼呼两棒砸在石屹左腿小腿腿骨上。
石屹仍是不闪不避,牙齿咬得咔咔作响,额头已是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却是怒目圆瞪,狠狠的盯着那虬髯大汉。
那虬髯大汉也是被石屹的气势所震,再想起他刚才的一推之威,心里也是有些惴惴不安,踌躇着要不要继续招惹下去。
石屹却是将破瓦罐交到了右手托着,左手拽着左腿大腿处的裤管,拖着左小腿,在众人惊骇的眼神中,紧咬着下嘴唇,一瘸一拐的慢慢朝城外走去。
那小腿竟是从当中往外拐出,就如一根折了的筷子一般!
三十里路,石屹忍着剧痛,熬了一个时辰才走完。
回到石洞,石屹在火堆上将粥热了热,便唤醒林木炎来吃。
林木炎虽还是迷迷糊糊,却是饿极了,在石屹喂了大半碗热粥下去后,神智才有些清醒,轻声问道:“石头哥,你不喝吗?”
其实石屹此刻是非常害怕林木炎清醒过来的,生怕他醒过来面对这父母双亡的局面,那将是如何的悲伤痛苦!
谁知林木炎此刻只是镇定的看着自己,轻轻问自己吃过饭了没,石屹却是始料不及,本应舒一口气的,却不知为何心里更加的悲哀。
“哥吃过了!哥在那舍粥的善人家吃了好大一碗呢!”石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拍着肚皮大声说道。
林木炎轻轻的点了点头,又接过碗将碗里的粥喝完,才倒下继续睡去,竟是没有多问一句父母的事情。
石屹见林木炎又安静的躺下,忙钻出了洞,抹了一把冷汗。又抓起一把积雪塞入口中,强压住腹中那股饿意,心想还好没让这小子发现自己的腿伤。
只是石屹不知,他那咬得血肉模糊的下嘴唇,已是深深印入了林木炎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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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石屹醒来,见林木炎虽还是很虚弱,却是出了一身大汗,烧也退了许多。想着还是得给他找些吃的,又是揣着瓦罐,一步一挪的往白公城走去。
在城中转悠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走着走着,又是来到了青竹帮的粥棚前。昨日那帮恶人依旧是守在一旁,只是又多了一个身着青衣的汉子。
石屹心想,索性自己再混进去领一碗粥,大不了再挨一顿打便是。于是,缩着脖子,低着头,排在那领粥的队伍后。
好不容易轮到了石屹,刚把瓦罐端起来,却是昨日那壮汉又走了过来,一拍桌子,大声喝道:“你小子不知死活,又来这里骗粥吃!”却是不敢动手,只是不让那盛粥之人给石屹盛粥。
那虬髯大汉见石屹又来了,便附在那青衣人的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那青衣人笑了笑,走到石屹面前,说道:“小子,咱们青竹帮有衣穿、有饭吃。你一个小叫花子,天寒地冻的,说不定熬不过这个冬天……你为何不入我青竹帮?”
石屹嘴唇抖了一下,觉得这人句句在理,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了片刻,终是想起老石头说的话,抬起头来大声答道:“俺有手有脚,不愿做那偷、抢之事!”
“还挺有志气……”那青衣人啐了一口,又问道:“既是不入门,为何接连两天来此处骗粥喝?”
石屹有些理亏,低下头小声说道:“家中有人生病,城里讨不到吃食……”
那青衣人仰头哈哈一笑道:“我倒要看你小子骨头有多硬!你不入门也罢,只要你跪下来给老子磕个头,便是赏你一碗粥又如何!”
石屹闻言一愣,心中已是腾起一股怒火,想自己虽行乞十几年,却也就做过一次这等下跪之事,现在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仍是觉得心如刀剐!
当即就想转身离去,脑海里却浮现出林木炎那虚弱的神情,就觉得双腿如灌了铅一般的沉重,竟是一时有些迈不开脚步。
那青衣人仍是得意的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
以石屹心高气傲的性子,要他下跪磕头当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只是现下林木炎奄奄一息,全靠自己带吃食回去救命。这偌大一个白公城,也是讨不来一口饭,难道自己真要为这摸不着、看不见的骨气,就生生看着林木炎病死吗?
石屹想着,心里是万分的难受,豆大的泪珠子忍不住的接连掉下,唇角急剧的颤抖着,双膝却是渐渐弯曲,就要曲身跪下。
那青衣人也是泰然自若的背负着双手,等着受他这一拜。
这时,却是一双细瘦的小手从石屹身后伸来,托在他腋下,将他一把扶住。
石屹反头一看,一张面无血色的幼小面孔正对着自己,那泛白干裂的嘴唇却是倔强的抿着——正是本该卧病在床的林木炎。
原来林木炎吃过东西,又在暖和的洞中睡了一晚,病已是好了很多。想着石屹昨日的模样,那碗粥定是得来不易。自己身上这件衣服多少还值几个钱,便强支起身子,一步一捱的走着进了城来,正好看到石屹欲下跪乞讨的这一幕。
林木炎用力抱住石屹,使尽全身力气要将他拉起,直视着石屹的眼睛,声音微弱却是一字一顿的说道:“石头哥,有我林木炎在一天,定不教你再出来乞讨!”
石屹看着林木炎那坚如磐石的眼神,仿佛如一把烈火将自己全身的血液点着了一般,不禁慢慢站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