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馆里。他的那些东西里,找不出什么线索,就是些书和衣服,以前他在安达曼群岛是个管犯人的军官,他那儿还有从岛上带来的古玩。”
“在伦敦,你父亲有朋友吗?”
“有,驻孟买陆军第34团的舒尔托少校,同我父亲在一个团里,我只知道他。他退伍较早,住在上诺伍德。我向他打听过这件事,他压根不知我父亲回国了。”
福尔摩斯说:“真是奇怪。”
“更奇怪的事在后面呢。大约六年前,也就是1882年5月4日,我在《泰晤士报》上发现了一则广告,征询我的住址,那上面说若是我回复他,会对我有好处。可是广告下面既没署名也没地址。那时,我是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家的家庭教师。根据她的建议,我把地址登在报纸上。奇怪的事发生了,当天邮递员送给我一个小纸盒。我打开盒盖,发现里面有一颗上等的珍珠,盒里却没有一个字。从这之后,我每年都会在这一天收到珠子,而且是一样的珠子,一样的纸盒。我却一直没有找到寄珠人的线索。行家们都说这些珍珠很昂贵。你们看,确实不错。”摩斯坦小姐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她随身携带的盒子,里面放着我今生从未见到过的炫目的珍珠。
福尔摩斯说:“很有趣,还有别的情况吗?”
“有,这正是来向您求教的原因。今天早上,我接到这封信,请您自己看看。”
福尔摩斯说:“谢谢,请您把信封也给我吧。邮戳,伦敦西南区的。日期,9月7日。哦,角上有一个大拇指印,可能是邮递员的。纸很好,这样的信封,一扎得六个便士,写信人对信纸和信封都挺讲究的,可惜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信上写:‘请在今晚7点钟到莱希厄姆剧院处左边第三个柱子前等我。若您怀疑,请偕友二人同来。您受了委屈,定将得到公道。千万别带警察,带来恕不相见。您的未署名的朋友。’很有趣,摩斯坦小姐,您准备怎么办呢?
”
“我正是要向你讨个主意的。”
“怎么不去呢?信上说,两位朋友,您和我,还有华生,我和华生一直在一起工作。”
她望着我,脸上带着恳求的样子,向福尔摩斯说:“可是,他愿意去吗?”
我赶紧说:“为您效力,我感到很荣幸。”
她说:“我没有别的朋友可帮忙,能有你们二位助我,真是太谢谢了。我六点钟来这儿,可以吗?”
福尔摩斯说:“最晚六点钟,我们等你,还有一件事,信上的笔迹和寄珠子的纸盒上的笔迹是一个人的吗?”
摩斯坦小姐取出一张纸说:“都在这呢。”
“你考虑得很周全,在我的委托人里,您确实是模范了。好了,咱们比较一下吧。”他把信纸全铺在桌面上,一张一张地对比着继续说道:“除了这个信封之外,笔迹全是仿写的,但是都出于一个人的手笔 ,这一点毫无疑问。您瞧,这个希腊字母e是突出的,而字末的字母s是弯曲的。摩斯坦小姐,我不想伤害您,我想了解这笔迹和您父亲的笔迹相像吗?”
“不一样,一点都不像。”
“我觉得也是这样。那好吧,六点钟,我们在这儿等您。现在刚好三点半,信放在这吧,我想再看看,可以吗?再会。”
“再见。”摩斯坦小姐用柔和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拿着放珍珠的盒子,走出了房间。我立在窗前,看着她轻快地走向街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回头对福尔摩斯说:“她真是位美丽的女郎。”
他靠在椅背上,又点上了他的烟斗,闭着双眼,没精打采地说:“是吗?我没留神。”
我冲他嚷道:“你真是个机器人!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嘛!”
他也轻轻地笑了:“请不要让一个人的形象制约了你的判断力。对我而言,委托人只是一个单位;问题里的一个因素。感情用事会干扰大脑的正确判断。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残害了她的三个孩子,她的目的仅是为了得到保险金,结果处以绞刑;我认识的一位男子,他的脸面看了让人难受,他却给伦敦贫民捐献了25万英镑。”
“可是,这回……”
“这回我也不例外。定律没有例外。你也曾研究过笔迹的特征吗?对于这个人的笔迹,你怎么看?”
我答道:“写得挺清楚的,可能这个人性格坚定,并且有商业经验。”
福尔摩斯摇摇头,说:“你瞧这人写的字母比一般的字母矮,d字母像a,性格强的人无论怎么写,长字母也会高过一般字母。信中的k字不一致,大写的字母还行。现在我出去一趟,去了解一些情况。给你拿本温伍德的《成仁记》参考一下,这是本很不错的书。一个小时后,我就回来。”
我坐在窗前拿着书,思想并没有放在研究这本优秀的著作,却溜到方才来访的客人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和她的奇怪遭遇。若是她父亲失踪那年她是十七岁的话,现在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如今她正是从年少迈向成熟的阶段。我坐在那儿胡乱想着,直到脑中出现危险的预兆。
我急忙坐到桌前,用一本病理学论来堵住进一步的狂想。我是个怎样的人呢?一个陆军军医,伤着一条腿,又没钱,又怎好敢有那痴想。再说,她只是这件案子的委托人,一个单位,除此再没什么了。我劝自己别傻想了,最好担负起责任,扭转自己的命运吧。
3寻求解答
一直等到五点半,福尔摩斯才回来。他兴致勃勃。看上去,他说不定找到本案的一些线索了。
他端起我给他倒的茶,说:“这案子其实并不神秘,把情况综合起来只有一种说法。”
“怎么,你已经查出点东西来了吗?”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有价值、有提示的线索。当然还需要把一些细节连在一块,我刚从旧的《泰晤士报》找到了上诺伍德的前驻孟买陆军第34团的舒尔托少校的消息,他在1882年4月28日去世了。”
我问:“福尔摩斯,可能是我太愚蠢了,我不明白,他死对这案有什么提示作用呢?”
“你真不明白吗?我没料到。那我们来看看这问题吧。摩斯坦上尉回到伦敦,很有可能只找过舒尔托少校,他失踪后,舒尔托少校说没见到他,并不清楚他在伦敦。过了四年,舒尔托死了。之后不到一周,摩斯坦小姐收到了第一颗珍珠,从这之后每年她都会收到一颗。现在有这样一封信,说她受了委屈。她受的委屈除了十年前她的父亲失踪,还有什么呢?让我不解的是,那个不透露真相的人为何在舒尔托死后才开始给她寄珍珠。这是不是舒尔托的后代知道父辈的秘密,在替前辈用这些珠子偿还以往的不义。你觉得呢?”
“真无法理解,怎么会这样偿还罪责呢?六年了,他怎么直到现在才写信呢?他还说要还她一个公道,他会如何还给她公道呢?把她父亲还给她吗?不太可能。但你又怎么知道她受了委屈。”
“是有些不容易,让人无法弄清楚。”福尔摩斯平静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去一趟,就会知道了。马车来了,一定是摩斯坦小姐到了。时候挺晚了,准备好了吗,赶快出去吧。”
我戴上帽子,随手拿了一根粗手杖,福尔摩斯把手枪放进衣兜里,他也许觉得今晚的会面有点冒险。
摩斯坦小姐围着围巾,穿了一身黑衣服,她苍白的脸上竭力要保持着沉稳,她的意志力很强。看得出,她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利落地回答了福尔摩斯提出的几个问题。
她说:“我父亲的来信常提到舒尔托少校,他俩是好朋友。他俩在安达曼群岛当指挥官时,相处得不错。噢,我带来了一张纸条,我在父亲的书桌里找到的,也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也许您会感兴趣。”
福尔摩斯轻轻地打开纸条,在膝盖上铺平,拿着放大镜按顺序认真地看了一遍。
他说:“这纸是印度产的,以前在板上钉过的。纸上的图像是一个大建筑的一部分,上面有许多房间和走廊。中间一点用红墨水画的十字,在这上面用铅笔写着模糊的字样:‘从左边3·37’。纸的左上角有一个神秘意味的怪字,像四个连接的十字形。旁边用极粗疏的笔法写着:‘四个签名——琼诺赞·斯茂,莫郝米特·辛格,埃波德勒·可汗,德斯特·阿克波尔’。我实在不能断定这个和本案有什么关联!这无疑是一个重要文件。这张纸以前在皮夹里小心地收藏过。”
“这是我从他的皮夹里找到的。”
“摩斯坦小姐,这个会对我们有用处,好好保存起来吧。现在我们再思考一下这个案子。它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说着,他往后倒在座位的靠背上。从他紧皱着的眉毛和发呆的目光,我可以看出,他正在专心地思索。摩斯坦小姐和我静静地交谈着这次的行动和会产生的后果,不知怎的,我们的伙伴一直到这次行动的目的地都未说话。
这是九月的一个傍晚,不到七点钟,天气阴沉沉的,浓浓的迷雾笼罩着整个城市。街道上一片泥泞,乌云低悬着从空中压了下来。伦敦河边的马路上,灯光稀落,微弱的光芒照到人行道上,只看见满目的泥浆。路两边的店铺从玻璃窗射出了点点黄光,射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我心想:在这闪闪的灯光辉映下的人流,他们的脸上带着各自不同的表情,这其中一定存在着好多怪异、神秘的事情,好比人的一生,在黑暗和光明的路上行走。
我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但这个沉闷的夜晚和我将要体验的怪事,都让我兴奋不已。我从摩斯坦小姐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她也有同感。福尔摩斯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像是除此外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在莱希厄姆剧院的入口处,观众们挤作了一团。各样马车来来往往。穿着考究衣服的先生、小姐,三三两两地从车上下来。我们离第三根柱子很近时,一个长相一般、穿着马车夫衣衫的壮男人,冲着我们走过来。
他问我们:“摩斯坦小姐和你们一块来的吗?”
摩斯坦小姐回答道:“我在这儿,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那人瞧我们的目光有些特别,他礼貌地问道:“请谅解,您敢保证您的同伴中不会有警察吧。”
摩斯坦小姐回答说:“我敢保证没有。”
壮男人吹了声口哨,紧跟着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赶着辆四轮马车,来到我们跟前,把车门打开。刚才和我们说话的男人回到马车夫的座位上,我们也跟着上了车,马车很快地在烟雾朦胧的街道上奔跑起来。
这时候,我们的处境不由让我产生奇想。我坐在马车上,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想着会被人骗了,又不太可能,心里一直觉得这次出行会获取一些线索。摩斯坦小姐神情坦然。我不想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担忧什么,我向她讲述着我在阿富汗的冒险经历,我讲得含含糊糊,只是想安慰她的心。我给她讲的那些故事,直到现在她还当笑话说呢!我在深夜里怎样用双管枪打死了一支钻进帐篷里的小老虎。马车开始奔跑时,我还能认出经过的地方,没过多久,因为路远多雾和对伦敦地域的不熟悉,我不知东南西北了,模糊地记得经过了一条很长的路。福尔摩斯的头脑却很清楚,他对一路经过的地方都能念出地名。
他说:“我们行驶在洛思特路,这是温森特广场。我们走的路可能是到萨利区的,现在正走在桥面上,你们瞧,河水在闪着亮光呢。”
正像他说的,我们看见泰晤士河在灯光的掩映下,波光闪闪。马车继续向前。一会儿,就把我们带到了对岸让人不易辨别的街道上。
福尔摩斯接着说:“沃梓沃丝路、修院路、刺科豪尔胡同、洛伯特街还有冷冈胡同,我们可能正往贫民区行驶呢。”
我们到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可怕的地方。街道两旁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砖房,角落里可以瞧见一些简陋粗俗的酒吧,接着是几排两层小楼,楼前有一个小花园。楼房之间有些砖造的新楼房夹杂其中。这是扩建的伦敦新区。马车终于在这个胡同的第三个门前停下来。这个地方除了眼前的房子外,别的房子没亮灯,陷在一片黑暗中,我们要进去的房子也只是从厨房的窗户露出点亮光。敲过门后,一个印度佣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包着黄头巾,穿着又肥又大的衣服,腰里缠着一条黄带子。这个来自东方的佣人和这里的普通三等郊区的住宅区看上去有些不相称。
印度人说:“主人正等着你们呢。”正说着,就听见有人在屋里喊:“吉特穆特迦,领他们到我屋里来。”
4秃头人的故事
我们随着印度人走进去,穿过一条不太干净、家具简陋、灯光微弱的甬道,走到靠右边的一个门。印度人把门推开,暗黄的光亮从屋里射出来,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偏矮的尖头顶的男人。
他的头顶已秃,只在周围生着一圈红头发,就像枞树丛中冒出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一样。他站在屋里搓着双手。他脸上的神情不稳,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他的嘴唇往下耷拉着,露出黄色歪斜的牙齿,就是他用手挡住脸的下半部,也遮不住他的丑陋。他脑袋虽已秃顶,年岁并不大,看上去三十岁的样子。
他接连大声地说了几句话:“摩斯坦小姐,愿意为你效劳。”“先生们愿意为你们帮忙。来,快进来,这房子不大,但是我喜欢这个样式。小姐,你看它像一个地处偏僻的伦敦南郊的文化绿洲吧。”
对这个屋子的摆设,我们感到有些奇怪。刚打量时,像有一颗昂贵的钻石镶在不起眼的柱子上。它的建设样式和陈放的物什不太相称,挂毯和窗帘极其豪华,中间露出东方式的花瓶和雅致的镜框。又厚又软的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很舒服,踩在上面像是走在松软的绿草地上。
两张虎皮横披在地毯上面。一个印度产的大水烟壶放在屋角的席上,显得这个房间更富东方韵味。有一根金线隐约穿过屋顶,屋顶上悬挂着一盏银色的鸽子式的挂灯。灯光燃亮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香味。
矮个男人仍旧神情不安,他笑着介绍道:“我叫塞迪垩斯·舒尔托,摩斯坦小姐,这两位先生怎么称呼呢?”
“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一个大夫,华生先生。”
他神情亢奋地喊:“呀,大夫!您身上带了听诊器了吗?麻烦您给我听听好吗?我的心脏不好。大动脉还行,您给查查心脏吧。”
我听着他的心脏,除了他紧张得浑身颤动外,找不出任何病况。我说:“没什么大的毛病,心脏很正常,您放心好吧。”
他变得轻松地说:“请原谅,摩斯坦小姐,我太焦急了。我时常感到难受,我总怀疑心脏不好。大夫说没事,我很高兴。摩斯坦小姐,若是您父亲有很好的克制力,保护好他的心脏,说不定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听了他这样不加考虑的话,很气愤,恨不得揍他一顿。摩斯坦小姐坐了下来,她面容惨白地说:“我心里早已明白我父亲不在人世了。”
他说:“请放心,我会尽可能地告诉您一切,还您一个公道,无论我哥哥怎么说,我都要为你主持公道。我很欢迎这两位先生的到来,他们现在既是你的保护人,又是这件事的证人。
这事用不着官方出面干涉,咱们几个人就能对付我哥哥了。这件事,不用外人参与,咱们就会很好地解决。巴瑟洛谬肯定不愿意这件事公开。”他坐在一个很矮的靠椅上,用泪汪汪的蓝眼睛望着我们,期待着我们的回答。
福尔摩斯对他肯定地说:“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会对外界说的。”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他了。
他说:“好!这样就好!摩斯坦小姐,向您敬一杯香槟酒还是透凯酒?我这儿再没别的了。我开一瓶好不好?不喝,那好吧。你不介意我抽支烟吧?我这种烟有柔和的东方式的香味。这支烟会让我放松一些。”他点着了水烟壶,烟从烟壶里的玫瑰水里慢慢冒出来。我们三个人坐成一个半圆形,把这个人围在中间。这个神色紧张的矮男人,光着头,有点不自然地吸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