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内的一座大宅院内,这天似乎特别热闹。仆从里里外外忙来忙去,宾客络绎不绝,厅里早已布下美酒佳肴,大红的“寿”字高挂堂中,这正是杭州首商鄂济博硕的五十大寿。后院高搭的戏台子上正由来自京城的双喜班上演着《桃花扇》。果真不愧为京都第一的戏班子,那唱小生的秦小天身架一亮,便立时引来一阵喝采。
却谁知后台此刻正是一团忙乱,原来那唱李香君的花旦小玉凤此时偏偏扭伤了脚,上不得台。班主陆大成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一边擦汗一边低声对小玉凤道:“我的姑奶奶!玉老板!你就忍一下,上台救救场吧,戏都开锣了,可别砸了咱们班子的招牌!”小玉凤坐在桌边边嗑瓜子边道:“哎哟,你看我这样子,上台去步子走不好,嗓子也不开,那不更是砸了招牌?”她眼珠子一转,故意笑道:“你也不用担心,反正班子里会唱的不只我一个,叫小瑶顶替我上场也行啊。”此时,看到陆大成着急,她心下是暗自得意。前几天刚偷偷听到陆大成想要捧另一个花旦蓝小瑶来代替她,还不趁这个机会让他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陆大成哪里不知她的心意,这小玉凤自打成了红角儿,便持宠生骄,越来越不把他这班主放在眼里,所以他才会想再捧个人出来压压她的气焰。但这《桃花扇》却是小玉凤的拿手曲目,蓝小瑶还未成气候,便是想顶替也是不成的。他是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便向身后的人吼道:“叫你们请的大夫呢,怎么这么半天还不来!”
旁边的一个老生将陆大成拉到一边,偷偷附耳道:“实在不行,也只能叫小瑶顶替了。”陆大成道:“这怎么成!这出戏咱们戏班里有谁能比过小玉凤,那鄂济老爷是懂戏的人,还能蒙得过他去?”老生道:“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失了场好。我看小瑶最近练唱很勤快,说不定一下子成了,咱们以后便再也不必看小玉凤的脸色。”陆大成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终于将一直握在手中擦汗的汗巾从脸上拿了下来:“看来只好如此了,快去叫小瑶快些上妆!”
小玉凤看他们的样子,心里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她又不笨,哪会给机会让蓝小瑶真的代她上场。果不出所烊,不过一会儿,老生神色焦急地跑来,偷偷对陆大成道:“不好了,蓝小瑶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失了声,半句话也讲不出来了!”陆大成惊得喊出了声:“什么?!”
小玉凤在心中冷哼一声,她早已将药下到了蓝小瑶的茶里,便是要陆大成不得不来求她。一切如她所愿,万般无奈的陆大成只得又转来低声下气地求她:“玉老板,你看这鄂济老爷咱们也得罪不起,如果失了场,恐怕你和我都不好交待,你看……”小玉凤却存心让他难堪,并不理会他,自顾端起旁边的一杯茶喝了起来。
这一幕刚好被旁边一个送茶水的丫头芷兰看见了,这小玉凤自持老爷喜欢听她的戏,对她们这些下人呼来唤去,令她早已不满,现在又见了这种情景,实在忍不住便撇嘴道:“会唱戏有什么了不起?还比不上我们府上的明珠,她戏唱得可忒好,不但老爷和少爷爱听,连上次白老板到我们府上,听过她的戏都夸她呢!”
陆大成道:“白老板?哪个白老板?”芷兰得意道:“就是那个白玉书啊!听说他是专为皇上和太后唱戏的呢。”小玉凤装腔作势道:“白玉书的名字我倒也听过,不过这几年我在御前献艺,倒是从未见过他。”老生嘟哝道:“哼,如果不是白玉书不唱了,哪轮得到你见皇上的圣颜!”但他也不敢得罪小玉凤,是以这些话也只能小声地讽刺,不敢让她听到。
但芷兰却不怎么把小玉凤放在眼里,故意气她道:“这出戏啊,明珠也能唱,我听过,不比一些自以为是角儿的差。”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陆大成心思一转,便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位明珠姑娘现在在哪里?”芷兰道:“现在可能还在前厅打点吧。”陆大成忙拉她道:“那麻烦这位姐姐带我去找找这明珠姑娘,我有事相求。”芷兰也很是伶俐,眼珠一转,故意问道:“找她做什么?”当着小玉凤的面,陆大成也不好明说,便只吱唔道:“这……”芷兰也不是不明理的人,便笑笑道:“是想让她上台吧,那你们可是找对人了!不过她平时是负责照顾我们家少爷起居的,如若要她上台唱戏,那还得我们少爷和夫人同意了不可。”
陆大成这时只管有人能上台帮助撑一场,既是鄂济老爷爱听,那是再好不过,便忙道:“那你快些带我去请示你家夫人。”芷兰道:“好好,我这就带你去,不过到时帮了你的忙,可得记着我的好处才是。”陆大成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自然是忘不了这位姐姐的。”芷兰笑道:“你也别叫姐姐了,你比我大这许多,我怪还不好意思呢,我叫芷兰。”陆大成道:“是,芷兰姑娘。”
芷兰拿起茶盘,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小玉凤一眼,故意道:“这就不麻烦玉老板了!”听到这话的人都躲在一旁偷笑,气得小玉凤狠狠将茶杯摔到桌上,心道:“我看你能唱多好!”。
锣鼓“咚咚锵锵”地打着点,随着点子,一抹倩影水袖一摆,莲步轻移便上了台。台下本来大声喝彩的观众待这花旦一露面,却发现并非是期盼已久的小玉凤,立时便有人鼓噪了起来,有人站起来便准备离席,有人不断地敲着杯盖叫道:“小玉凤!小玉凤!”害得那些打锣鼓的师傅都停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此时虽是秋高气爽,那班主陆大成却吓得满面是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道:“完了,错信了芷兰那丫头,这回可苦了我了!”而小玉凤则稳坐钓鱼台,仿佛台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实则她心里不知有多兴灾乐祸,多得意了。坐在阁楼上看台的鄂济博硕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便招了一个下人道:“你去看看。”那人刚领命走到楼梯处,便被一只手阻止了下来。
上来之人便是鄂济博硕唯一的儿子鄂济晏齐。见他上来,下人们连忙将鄂济博硕身边的座椅铺好,扶他坐下。鄂济博硕道:“你怎么上来了?”鄂济晏齐笑着摆摆手,指指台上,鄂济博硕才仔细一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明珠那丫头,她怎么跑那上面去了?”
明珠见着台下的鼓噪却一点也不显惊慌,只见她将水袖一抖,清着嗓子便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刚一出声,台下便立时静了下来,那些叫嚷的停止了叫声,要离席的也像脚下生了根,再也不挪动半步。在后台的陆大成惊讶地张大了嘴,正在一边悠闲着准备看好戏的小玉凤却被茶水呛着了。
静了片刻,台下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及叫好声。鄂济博硕叹道:“这丫头的戏是越唱越好了!”鄂济晏齐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容,一直盯着台上的人儿的眼睛都流露出笑意。
一曲终了,虽然台下叫好声不断,明珠却匆匆回到后台卸妆。陆大成和戏班里的人满脸堆笑地来到她身旁:“明珠姑娘,你唱得真是好啊!嗓音清秀,气口拿捏恰到好处,身段优美,唱念作态皆是一流啊!”明珠笑道:“哪里,陆班主过奖了。”陆大成又道:“此次多亏了姑娘,才使咱们戏班的名声不至于被砸了。真是多谢你了!”芷兰在一旁笑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陆大成连连陪笑道:“没有,没有!也谢过芷兰姑娘了!”又转头对明珠道:“明珠姑娘如此好的曲艺,不知师承何人?”明珠边卸掉所有的头饰边道:“我没有学过戏,只是平日里老爷爱听,听着听着便会唱几句了。”陆大成有些不信地道:“怕是姑娘不肯透露吧。”其余人听她如此说也不信。明珠却不管他们,只顾着对镜卸妆,道:“班主不信便罢了。”陆大成连忙道:“不,不,明珠姑娘有如此天赋,自是祖师爷赏饭吃,我哪有不信之理。只是接着还有两场,还请姑娘帮人帮到底!”明珠有些为难地道:“可是少爷吃药的时间到了,这也不能耽误……”陆大成以为她是怕被骂,忙道:“我去请示夫人,请别人去侍侯你们少爷便是了。”明珠道:“这,怕是别人去他又不肯吃了。”芷兰也道:“我们家少爷最讨厌吃药,除了明珠,别人可是劝不动他的。”
小玉凤此时也知道了厉害,听到此处连忙接道:“我的脚伤已无碍了,下两场我亲自上台便是,不用麻烦明珠姑娘了。”谁知那陆大成却并不理她,只对着明珠道:“怕是那些看客们听了姑娘的戏,是很难再听别人的戏了。”此话是明着对小玉凤说的,别人自然能听出来,都拿看戏的眼光看着小玉凤,她的脸上自然是一阵青一阵白。明珠哪知这许多,正在为难间,听到小玉凤肯上台自是求之不得,便道:“班主过奖了,戏还是玉老板唱得好。”说完便急匆匆地拿着自己的衣服急忙去换了。陆大成瞟了小玉凤一眼,口气比之前要倨傲得多:“怎么样,玉老板,还上妆不上?”小玉凤这次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在府内的东南侧的一个院子里,不同于别处的热闹,这个院子似乎特别寂静,外面的喧嚣好似都与这里无关,便是一处与世隔绝之所,难免让人猜测其间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时,从走廊尽头走来一人,手中托着盘,径直走到门口,却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进去。房内一如既往地安静,明珠将托盘放在桌上,端起撩开通往书房的门帘,果真找着了正在作画的鄂济晏齐。
鄂济晏齐抬起头,微笑已悄然浮现在他脸上。明珠道:“幸好还来得及,不然误了你吃药的时辰就不好了。”鄂济云海见她脸上的妆还未卸完,有些色彩还挂在脸侧,便放下笔拉着她的手走到镜前,取一块手绢帮她擦了。明珠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来脸还没洗干净,亏了我四处跑,真是丢人了。”鄂济晏齐笑着摇摇头,转过身回到桌前执起画笔,继续为他的画添墨加彩。
明珠将药碗端到鄂济晏齐面前,他却装作没看见,低头继续作画。明珠又将碗拿近了些,鄂济晏齐转过头,仍然不理她。明珠想了想,道:“好哇,看你每次都不愿喝药,我倒要看看这药是不是真的这么难喝。”说着便作出要喝的样子。鄂济晏齐一把拉住她,拿过药碗,一脸的责备。明珠笑道:“我知道,药不可以乱喝嘛,我是闹着玩的。”鄂济晏齐无奈又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端起药碗,看见里面黑色的苦汁,些微无奈地摇摇头,从小到大喝了这么多药,又有何用?明珠安慰道:“这是老爷夫人请的一位告老还乡的御医开的方子,说不定便管用呢?”她想了想,将一包东西放到桌上:“这样吧,你把这碗药喝了,就请你吃这个!”晏齐一看,原来是一些冬瓜糖。他无奈地笑笑,明珠这丫头真把他当成小孩子了!但他也不忍拂逆阿玛额娘的一片苦心和明珠的好意,便再也不推,将药一饮而尽。
明珠收好药碗,好奇地走到书桌前:“我看看你在画些什么?”映入她眼帘的便是一张水袖青衣的戏图,图中之人正是她刚才李香君的扮相。明珠道:“哦,原来你刚才来看我扮戏了。”再细看下,画中人的一举一动,眉梢眼角,莫不与真人极近相似,若不是记忆深刻,再好的画工也画不出如此逼真的神韵来。明珠有些感动,又有些莫名的欣喜,道:“将这幅画送给我好不好?”鄂济晏齐摇摇头,明珠好奇道:“为什么?”鄂济晏齐笑笑,将画拿起走到壁前挂好,又退了一步,自己欣赏了起来。明珠自是懂他的意思,略带娇羞地嗔道:“你真不嫌害臊,我还怕丑呢!”说完便转身笑着拿起托盘跑了出去,留下嘴角仍是挂着温润笑意的鄂济晏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