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个月,李林甫已经病危,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无奈之下只有先行返回长安,玄宗下令宫中御医竭力救治,终究还是无力回天,眼见大限就在这几日。
李府里,顿时一片人心惶惶。
长廊上,侍女们捧着各色用具慌乱的来回奔走,李任靑冷眼看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耳边依稀听到有人嘀咕的窃窃私语,他猛地回头看去,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瞪,那几个侍卫就像被针扎了下似的连忙闭嘴。
李任靑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他不用猜,也知道那些多嘴多舌的侍卫们在嚼什么舌根。
如今李林甫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早已是四处传开了,玄宗担心这位善体圣意的宠臣,每日都派来御医为李林甫看病熬药,可是,李林甫还是一天一天的病重了下去,眼看就没多少日子好活。
他一旦撒手西去,同党失去一个强大的靠山,自然不可避免的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李任靑,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李林甫心腹第一人,信任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亲生儿子,又心狠手辣坏事作尽,酷吏之名无人不晓,害了不知多少无辜人命,也捏造了不知多少冤假错案,仇家数不胜数。
如今朝里朝外,等着看他凄惨下场的人,比比皆是。
按常理,他应该是最不希望李林甫死的,所以这个时候,应该惊惶失措才是。
可李任靑依旧往日处乱不惊的仪态风度,叫人越发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刚转过弯,迎面便是杨国忠。身后随从捧着补品药物,一看就是来探望李林甫的。
李任靑弯腰行礼,杨国忠却连忙上前双手扶起。
“李上卿不用多礼。”
两人并排而行,随行的人都乖觉的跟在三步开外。
杨国忠满脸悲痛的表情,开口道,“李上卿,不知李相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今天钟太医已经看过,说看起来尚好。”
“看起来尚好?”杨国忠装模作样的大大叹一口气,“李相为国操劳,如今一病不起,真是叫人惋惜啊。”
李任靑嘴角轻轻一勾。
兔死狐悲,惺惺作态,有什么好惋惜的?恐怕还巴不得李林甫早点咽气呢!
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是另外一副表情,口里说的,也是一样假惺惺的话,“杨大人关心义父病情,还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探望,下官这里先行谢过了。”
“哎呀呀,本官向来与李相交好,如今他病了,怎么能视而不见?”杨国忠又道,“倒是李相可有按时服用钟太医开的药?听说那药方可是圣上亲自过目的。”
“陛下恩宠,义父感动,自然按时服用。”
“那就好那就好。”杨国忠哈哈大笑起来。
转过弯,见四下无人,杨国忠这才靠近李任靑耳边,道,“多谢上卿告诉本官武惠妃之事,才让圣上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李任靑闻言笑了,“杨大人说什么呢,下官一句都不明白。”
他装傻道。
“上卿只要明白,李相若是一直喝那宫中送来的药,就永远没有康复的一天,这就够了。”杨国忠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阴险狠毒。
李任靑又笑,“请恕下官鲁钝,杨大人的话,真是越来越费解了。”
杨国忠见李任靑揣着明白装糊涂,怎么也不肯松口,倒也没有再说下去。
反正李林甫行将就木,宰相之位转眼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李任靑为人机敏,做事狠毒,当真是成大事的料,他有心笼络,无奈李任靑年纪虽轻,可城府委实深沉,他言里话外刺探了好几次,对方都轻描淡写的蒙了过去,但是却又告诉了他武惠妃之死的真相,叫杨国忠真的完全猜不透李任靑的心思。
他是李林甫心腹第一人,但如今这些针对李林甫的局,又都是他设下的,一步一个死扣,李家再无翻身之日。
难道是见李林甫将倒,他想另外找个靠山?可是又为什么每每拒绝自己的有意笼络?难道他杨国忠还算不得一座强大的靠山不成?
此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见杨国忠一直盯着自己,李任靑若无其事的缓缓开口,“听说,吐蕃的降将阿布思如今在安禄山手下?”
杨国忠闻言不解的看着眼前俊美的年轻人。
“阿布思曾经来过义父府上。”李任靑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道。
杨国忠不笨,自然已经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任靑只微微笑了一笑,抬头见对面慌慌张张的冲来几人,旋即恢复了平时的表情,对那几人问道,“何事这样惊惶?”
来人是李府的管家,惊慌失措“青少爷……不好了不好了!相爷他……相爷他……”
李任靑脸色一变,追问,“义父怎么了?”
“相爷他要见青少爷!恐怕……恐怕……”
听见李府管家这样说,连杨国忠都变了脸色,两人迅速赶往李林甫的房间。
房间内满是药味,李家的人都站在床两旁,众人都眼眶红红的,最被李林甫宠爱的女儿李琳琅哭得哽咽难平,又怕惊扰了父亲,捏着绢子捂住嘴,断断续续的哭泣,她身边的丈夫杨齐宣看见李任靑进来,两人视线对上,他连忙心虚的低下头去。
床榻上,李林甫已经奄奄一息。
李任靑还没来得及上前,杨国忠已经抢了过去,扑在李林甫床前声泪俱下,嘴里叨咕叨咕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旁人听了,还都以为是在哀泣李林甫的临终。
李林甫睁开眼来看见杨国忠,盯了老久,盯得杨国忠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他毕竟害怕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狠毒阴险的李林甫,即使对方即将撒手人寰,只要一日不死,他也寝食难安。
李林甫拉住了杨国忠的手,声音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开口,“我算是不行了……将来能接替我的人,一定是明君你……后事……就要多多有劳了……”
说完一阵咳嗽,一旁的侍妾见状连忙上前来,也被他虚弱的抬起手阻止。
杨国忠冷汗直流。
他不知道李林甫这番话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病情毫无起色,就是因为太医的“诊治”?还是已经知道了是他把武惠妃一事捅到皇帝面前的?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他惊疑不定,却见李林甫拿眼四处找着李任靑。
“咳咳咳……青儿……来了没?咳咳咳……”
李任靑走近,“义父。”
李林甫看了他许久,才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咳咳咳……我有话……要单独给青儿……给青儿说……”
周围的人顿时退了个干干净净,杨国忠也一起离开,退出房门的时候,他看了看李林甫,旋即皱起眉头来。
李林甫看着李任靑的眼神……绝对不是信任,绝对不是!
------------------------------
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李林甫还是盯着李任靑。
李任靑任由他死盯着看,脸上神色如旧,只把滑下的被子轻轻拉了上来给李林甫盖住,“义父,千万要保重身体——”
话未说完,李林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你到底是谁?”
李林甫咬牙切齿的开口,仿佛是把全身仅剩的力气都凝聚在了手上,死死抓住李任靑的手腕,一点都不像即将咽气的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任靑缓缓的笑了,笑得是那样好看,平时杀气凛冽的双眼也弯了起来,秋水潋滟般,当真是俊美无双,风华万千。
“义父,您还记得三庶人吗?”他贴近李林甫耳朵,轻声道。
“三……三庶人?”李林甫猛地睁大了眼睛。
李任靑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任由李林甫上下打量着自己,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一般。
“任青……你……你……咳咳咳……任青……认清……”李林甫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咳咳咳……本相……本相竟然走眼了……任青……我竟一直没有认清你……”
“你到底是谁?”李林甫又问了一次。
李任靑缓缓开口,“我是任青,李相聪明绝顶,应该能想到。”
他看着满脸不敢置信的李林甫,又继续道,“人字加上青字,会是什么字呢?李相?”
随着他这句话,李林甫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脑海里走马灯一般,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原来是你……任青……任青……当真是好名字……好名字……咳咳……我没有认清你……居然这么多年来……都从来……从来不曾认清你是谁……咳咳咳……”
他断断续续的说完,忽然喉头一阵痰声乱响,两眼发直。李任靑伸手一探,已经断气。
死不瞑目。
李任靑静静的看着,许久,才慢慢的,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扳开李林甫犹自紧抓自己手腕的手,然后把他双眼阖上,回头见桌上有半碗清水,于是伸指沾了沾点在自己双眼眼角,才传出一声哀嚎,“义父~~您醒醒啊~~”
门外的人犹如听见晴天霹雳一般,都竞相扑了进来,跌跌撞撞,地上跪了一大片,顿时,哭声叫唤声不绝于耳。
---------------------------------------
天宝十一年十一月,把持大唐朝政近十九年的权相李林甫逝世。
杨国忠继任宰相,同时,对李林甫一党展开了报复行动。
他先是诬告李林甫串通外族谋反之罪,接着又是安禄山出面揭露他的旧恶。安禄山心狠手辣,逼迫吐蕃降将阿布思诬称李林甫在世时,曾收他为义子,要他在边陲发动军士叛变谋反,李林甫就在长安里应外合谋夺天下。同时,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也出面宣称李林甫曾经以巫祝之术诅咒皇上。玄宗雷霆大怒,立即下旨剥夺李林甫的一切官衔,葬礼降为庶民之格,李氏一党,杀贬皆不留情。
哗啦啦似大厦倾,曾经不可一世的李林甫一党,就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
李家子孙,悉数流往岭南,不过让人讶异的是,那个为虎作伥多年的大理寺卿李任靑,居然只是削官了事,要他呆在自己宅邸中不得擅自外出,等待陛下处置。
人人都等着看他这个活阎罗白无常会是什么样的凄惨下场!
这些,李任靑如何不知?只不过他似乎都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连自己会不会被玄宗下令处以极刑都并不在乎了。
每天只和安笙在一起。
已经是年末,天空中时时会飘下雪花,缓缓的落到屋檐上,亭顶上,积起一层雪白。
院子里种着几棵梨树,据说都是从****寺移来的,如今冬季,自然只剩下嶙峋的枝干支棱着,被落雪积起,乍眼一看还真有点花开的模样。
这****和往常一样抱了安笙坐在廊下看落雪纷飞,忽然开口道,“真想再看一次****寺的梨花……”
安笙闻言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却被他抱的更紧。
最近这段时间,李林甫一案闹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的就连向来不过问外事的安笙也知道了,自然也知道……如今正抱着自己的人,是走在锋利的刀刃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下来粉身碎骨……
不……或者已经摔下来了……
他毕竟不可能完全对任青无情。
午夜梦回,他看着那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俊美容颜,似乎只有在深夜熟睡的时候,他才会褪去白日冷酷凉薄的感觉,找回一点昔日在碎叶城时,那个温柔的任青的影子……
安笙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一直在自己心里,一直都在……
就算后来多了个罗紫卿,占据了绝对地位的,却依旧还是任青,依旧还是眼前的人。
那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割舍就割舍?说恨就恨?尤其是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儿时的一点一滴,就又慢慢的涌上了心头,把原本的心灰意冷,逐渐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于是偶尔,安笙的目光也会下意识的寻找着任青的身影,一如幼时那样。
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任青低声问道,“冷?”
说完也不等安笙回答,就将一旁搭着的银狐披风拉了过来给安笙披上。
他知道安笙向来有点怕冷。
安笙也不说话,任由任青给自己系好衣带。
那披风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毛,华贵丰美,披上身子顿时就暖和了。
他见安笙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于是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玉石一般细致的肌肤,再慢慢的低下头去。
然后轻轻的吻上那双柔嫩的唇瓣。
安笙没有拒绝,双唇微张,让他能长驱直入,直吻得气喘吁吁才依依不舍的放开,在他耳畔轻声道,“若是有一天我出去了,石头会来带你去****寺的。”
“****寺?”安笙讶异的问。
任青点点头,“去****寺吧,等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安笙还想再问,却又被任青堵住了双唇,不再是之前那样温柔的轻吻,而是有点急躁,更多的又是依恋和不舍,就像许多年前在碎叶城,他就将离开时候那样,只紧紧的抱住安笙,抱住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最爱的人。
安笙敏锐的感觉到了任青的颤抖,所以当他伸手来解自己腰带的时候,也只是稍微动弹了一下身体就再没拒绝。
那夜,长安一直落雪,不大,只是零星的雪花,可还是依旧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就像五年前****寺那一面之后。
雪满长安路。
--------------------------------------------------------
天刚亮,任青就醒了过来。
怀里,安笙犹自熟睡,昨夜的翻云覆雨,委实累得他不轻。
也许是害怕再次失去,也许是害怕其他的……任青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翻来覆去的折腾,根本不管到了最后安笙在他身下摇头拒绝,哭喊着“不要了”……
他只想要他。
如今见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他悄悄起身,自己穿好了衣物,便替熟睡中的安笙也将衣物穿上,更将那乌黑的长发细心梳好,按照安笙日常打扮那样束在脑后。
也许是真的累了,就算是这样,安笙也没有醒过来,只是迷迷糊糊的往他怀里钻,让任青忍不住又亲了亲。
听到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任青亲自去开门。
哥舒碧正站在门外。
“都好了,只等你的决定,就可以即刻上路。”
任青笑了起来,越过哥舒碧的肩头看去,院子里,地面上薄薄一层积雪,天空中雪倒是早就停了,远处,隐隐看得见太阳的光芒。
“你先带安笙去****寺吧。”他平静的道,“然后……该告诉他的,也是时候告诉他了。”
“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他?”哥舒碧问道。
此刻,哥舒碧没有往日见到任青愤恨不屑的表情,脸色带着一点悲悯,看着眼前的人。
他也知道了,从自己父亲口里,从薛阿叔口里,知道了任青这么多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变成那样,也知道了他在那冷酷冷血的面具下,到底还隐藏了一些什么……
“若是还有机会,我就亲口告诉他……”任青淡淡的笑了,“石头,你先带安笙走吧。”
“留你一人,可以吗?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任青平静的打断了哥舒碧担心的话语,“我还要等一个人。”
“谁?”
“宫里来的人。”
他说完,又把一个小小的锦盒塞到哥舒碧手里,道,“到了****寺,等安笙醒过来再给他,就说……”
他想了想,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来,“就说,这里面的东西,是我最爱的两个人留给我的,如今,就请他替我好生保管吧……”
见哥舒碧不解的看着自己,任青笑了笑,也没再说话,慢慢的往前厅而去,走到拐弯处,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正好看见哥舒碧抱着睡梦中的安笙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任青静静的看着,直到哥舒碧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
如果可以……
如果还有机会……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亲口告诉你一切的……
安笙……
如果……
我还能活着离开长安的话……
----------------------------------------------------------
府邸里的下人,都早已被任青遣散,只留下了几个打理日常生活。
昔日热闹的宅院,一下子清静不少。
任青静静的坐着。
听哥舒碧传来的消息,前夜,玄宗找了高力士说话,两人谈了很久,到底说的什么连杨贵妃都不得而知,然后,昨夜高力士打算出宫,却临到宫门又被玄宗召了回去……
也许……这苟且偷生的日子,今日就是大限了……
他耐心的等着,等着宫里来人。
太阳慢慢的升了起来,地下的积雪开始渐渐融化,寒意袭人。
终于,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而来,他回头看去。
高力士就站在厅门前看着自己。
“陛下有旨,宣任靑即刻进宫见驾,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