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深人静,白日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长安城,也随着夜色的加深,慢慢安静下来。
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值夜的老更夫,提着灯笼与铜锣,在街道上慢条斯理的,摇摇晃晃的走着。
突地,像是看到了什么异常似的,老更夫伸长了脖子,往笔直的街道另外一端看去。
那是皇城的方向,当今天子唐玄宗的皇宫所在。
素日里,这个时辰也早该安静了,但今夜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不说,仔细听,还能隐隐听见喧闹的人声,和兵器金铁相击的声音。
老更夫见状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这大半夜的,是怎么啦?
难道这宫里……又出事了?
老更夫在长安打了几十年的更,虽然年纪大了,却还清清楚楚的记得,二十四年前,也就是先天二年,权倾一时的太平公主企图夺权宫变的事情。
那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皇宫前满是全副武装的羽林军,还有手持兵刃,想要冲进皇宫的皇室贵族们……
他看见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率领着自己王府内的武装侍卫,在宫门前和看守皇宫的羽林军争执了起来,接着,皇宫大门缓缓打开了,三位皇子便一马当先冲了进去。然后,沉重的宫门便紧紧的闭上了。
老更夫缩在阴暗的屋檐下,眼也不眨地注视着皇城的方向。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当年的太平公主,还想到了当年协助太平公主谋反的左、右羽林将军,是如何被当今天子诛杀当场。
当时还年轻的他亲眼所见,那一场宫变,鲜血将皇城的青石板地砖都染成了鲜红色,沿着沟渠,缓缓流出了皇城,流出了长安……
而那时,当企图谋反的羽林军冲入皇城的时候,皇宫的朱雀门也是像今晚这样,缓缓的,却坚决地紧紧关闭了起来。
何其的相似。
难道说,这长安城里,又要开始流血了吗?
老更夫心惊胆战地想着,连自己该去巡夜打更的职责都忘记了,只是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皇城。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朱雀门突然间打开了,从皇宫内冲出一大队羽林军来,接着又分成三队,杀气腾腾地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奔去。
长安的夜,顿时不再宁静。
太子府、鄂王府、光王府。
熟睡中的人们被纷纷惊醒,却惶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沦为了阶下囚,面前,是全副武装面无表情的羽林军,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混乱之中,从太子府的后门,悄悄逃出几个人来,为首之人紧紧抱着一个孩子,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孩子。他们没命的逃着,在长安的街道上跌跌撞撞,躲躲闪闪,径直往城门的方向逃去。
那孩子一声也不吭,只是将头埋在抱着自己那人的肩上,一双眼却死死盯着自己刚刚逃离的地方,刚刚逃离的家。
眸光像是寒刃一般,凌厉尖锐。而随着太子府在他的视野中越变越小,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也逐渐的眯了起来,最终变得冷酷。
带着恨意,冷冷的注视着皇城,注视着长安。
最后,他被人小心的保护着,一行人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再不见踪影。
唐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唐玄宗下诏,曰:“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意图谋反,同恶均罪,并废为庶人,赐死城东驿,太子妃兄驸马薛琇赐死蓝田。”
同时,太子瑛舅家赵氏、妃家薛氏、鄂王瑶舅家皇甫氏,坐流贬者数十人,天下大哗。
而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遇害,天下皆为其冤之,号“三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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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唐开元二十五年,安西,碎叶河。
碎叶河两边都是雪峰,在碧天白云之间高高低低的起伏,峰顶是多年未融的积雪,给巍峨的山峦带了些天地清寰的圣洁。没有人烟,也没有喧嚣,寂静仿佛是自亘古而起,连一丁点声响也是亵du,只有风安静的吹着,间或有鹰在空中打着旋,又一声不响的飞远去。
河谷间却慢慢出现一个黑点,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匹骆驼,沿着碎叶河,踏着满地的碎石缓缓行来。
“师父,还要多久才能到碎叶城啊?”稚嫩的声音响起,顿时打破碎叶河的宁静。
“别乱动,当心掉下去。”胡言警告似的敲了敲怀里人的脑袋,换来一声不满的嘟囔。
但是安笙却真的不再扭来动去了,乖乖的坐在师父怀里,两眼瞧着前方的河谷。
碎叶河自汉时起便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道,来来往往,中原人,西域人,哪个不经过这里?可自咸亨元年吐蕃与唐交恶以来,这么多年了,你打过去我打过来,搅得西域各处都不得安宁,连碎叶河也没了往日繁华的模样,冷清不少,只有河水一如既往的静静流淌着。
安笙年纪虽小,也和师父一样,学那旅人都用布蒙面,只露出一双湛蓝如天空般的明亮眼睛,滴溜溜的四处打量,甚是好奇。
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安西都护府,如今也算是进入了大唐境内。从小听师父说那长安的繁华,盛世华章,早已心系神往,也顾不得旅途劳累,巴巴的跟着师父从波斯来到大唐。
“师父,到了碎叶城,还要多久才能到大唐京城呢?”
“差不多两个月路程吧。”胡言心不在焉的回答,只拿眼看着前方,“不过到了碎叶城,先去找你师叔,过段日子再去长安。”
“哦……”听见要在碎叶城呆上一段时间,安笙失望的撅了撅嘴,只是都被布蒙住了,胡言倒也没看见。
沉默了一会儿,安笙终是忍不住,又好奇的问,“要在碎叶城呆多久呢?”
“不知道,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好几年。”
“为什么?”安笙听见猛地回过头来,小小的身躯在驼背上一滑,差点就摔了下去,胡言连忙搂住,半气半笑的又敲了小徒弟一个爆栗。
“叫你别乱动!”胡言摇摇头,耐心的解释,“说是要去大唐,总不好两手空空的去。就算你去了,一身本事,也得有个东西做见证,不然红口白牙,谁信你?”
“那……那师父平时做的那些不成么?”安笙摸摸自己的小脑瓜,眼睛眨了眨,不解的问。
“那不算好东西。”胡言淡淡的应了一句,眼神却飘远了,看向万里晴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又缓缓开口。
“玉是有根的,保存着天地山川的精魄与灵气,不知什么时候,就凝聚起来了,变成一块一块的石头。说是石头,也是宝物,睡在这地下几百年几千年,就等着懂它的人来把它叫醒。”
这句话,胡言时常在安笙耳边提起,做工的时候,开石的时候,一次又一次。但是安笙却并不明白,只好似是而非的“哦”了一声,然后心思就已经完全转到了碎叶城,还有即将前去的大唐京城长安。
梦里,那是怎样繁华的一个都市?
安笙只听师父描述过,那个浓墨重彩的梦幻之都,连空气中都是醉人的香气,氲氤而奢丽,仿佛绝色的丝锦,数不出千种色,说不出万般花,叫人叹为观止,景仰着,向往着,万国来朝!
他想去。
他真的想去,去那梦里早已描绘了无数次的盛世大唐!
碎叶城,大唐边陲西域重镇,与龟兹、于阗、疏勒同属安西都护府,并称“安西四镇”。虽然只有两条街,交成十字,但却因着胡汉杂居,来往商贾旅人络绎不绝,风气竟和中原没什么两样。
街上随时可见碧眼的胡人,也随时可见黑眸的唐人;有烤得香喷喷的羊腿,也有当垆春风笑的胡姬酒肆,两旁摊贩更是天南地北的货物应有尽有。
牵着骆驼慢慢走在街上,胡言连连点头,“想不到碎叶城已经变得这般模样,好,好!”
“师父,你看。”安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集市,抑不住小孩心性,这个摊子瞧瞧,那个店铺瞅瞅,又指着一家店里货架上摆着的玉雕,兴奋的直唤胡言。
“那是翡翠!还有靑玉带板!”
“哟,小少爷识货啊!”店主是个胡人,见柜台前站着一个小小身影,正对着自己的货物指指点点,也不恼,笑道,“这可都是好东西!”
胡言应声进来,看了眼架上的东西,微微愣了愣,连忙对店主道,“能把那个白玉双耳杯给我瞧瞧么?”
两人一身旅人打扮,店主以为是走南闯北的波斯商人,来碎叶城进货,于是笑得殷勤,听见胡言这般说,便小心翼翼的把那白玉双耳杯从架上取下,先在柜台上铺了一层绒毡,才轻轻的放在毡上。
玉是羊脂白玉,杯子两边各雕着龙纹,龙首衔杯,龙尾盘底,栩栩如生。
胡言只一瞥,便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师兄!师兄!自二十四年前长安一别之后,你的手艺功夫,就已经精进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了么?
安笙还没柜台高,只好使劲垫着脚,双臂趴在柜台之上,也定定的看着这白玉杯。凝神看了半晌,不解的开口,“师父,这玉算不得上等——唔~~”
却是嘴巴被胡言掩住,咿咿呜呜的。
无视小徒弟在怀里使劲挣扎,胡言看向店主,“不知这东西是出自谁的手?”
“还能是谁?自然是胡老爹!”店主笑呵呵的回答,“说起来胡老爹也和你们一样是波斯人,却叫个唐人名字作‘胡语’,我们这里的人便都叫他胡老爹。这架子上的东西,就是他那里拿出来的,东西不多,也就这么两三件,没了就再不能了。”
“为何?”
“胡老爹早不作玉了,如今和外来的商人作些生意往来。”店主说着,一脸甚是惋惜的模样,“前年不知老爹怎么想的,把自己早年做的这些东西都拿了出来,倒也不多,总共才五六件,却都分文不要,白白给我,说放着也是放着,不如送出来,也好找个有缘的,送走了,总算是个归宿。”
胡言闻言双眉不禁微微一皱,心里竟七分的感慨,三分的好笑又好气。
这么多年了,师兄你还是这个脾气!半点没变!
店主见胡言脸色有异,以为是担心价钱,又道,“老爹想给他的东西找到有缘的,我也不敢多收,您想给就给,若是不合意,我也不强求。”
胡言听说反而笑了,道,“这杯子的主人不是我,您不妨再放回去。每天人来人往的,总能给它找一个好主。”
店主闻言一愕,胡言却已经拉着安笙,离开了柜台前。
碎叶城除官家府第之外,一般的房屋都很低矮,鲜少高楼,盖个两层的已经不得了,算是少见了。大都有个小园子,筑一道围墙,里面种着杏、桃、石榴之类,沿街一排杨柳,露出些青翠的绿意。
胡语住在东街梢上,普通的民居样式,隔壁是一座院子,颇占了点地势,院门却紧闭着。
安笙不禁多看了两眼。
胡言却已经拉着他走进了胡语的院子里。
说是“胡老爹”,其实也不过四十来岁年纪,波斯人打扮,穿着家常便服,乐呵呵的看着胡言安笙两师徒直笑。
“按照你信上的时日,前天就该到了,怎么晚了两天?”
“还不是这小家伙不安生?”胡言想起就是一肚子气,“硬是要在疏勒多留两天,不然早就到了。”
说完又给了安笙一个爆栗,“亏你阿娘还给你起名叫‘安笙’,我看你就一点都不安生!就不叫我安生!”
头上又吃了一下,安笙委屈的撅起了嘴,“师父您自己也说多留一天的嘛,怎么老是说我……”
“哈哈哈~~”胡语见状大笑,伸手朝安笙招了招,“过来,让师叔好好看看你。”
安笙这才乖巧的站到胡语面前。
脸上的布早已取下,露出一张精致的脸蛋。约莫六、七岁的年纪,黑发微卷,一双眸子却如晴空一般湛蓝,肤色雪白,轮廓五官颇有波斯人深邃模样,却又带着唐人的感觉,乍看之下,竟叫人恍惚间分不清是男是女。
胡语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叹口气,缓缓道,“眼睛是越来越像你阿娘了,不过这鼻子嘴巴,和安兄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面铸出来的。”
“我没见过我阿爹!”听见师叔提到自己父亲,安笙忽然大声道。
胡语一愣,旋即笑了,伸手把安笙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揉乱,满是宠溺,“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
语气却并无不悦,胡言也笑了,只有安笙不满的嘟着嘴,把自己被揉乱的头发理顺。
“好啦好啦。”胡言笑道,“这一路上又累又饿,有没有晚饭吃啊?”
胡语笑呵呵的把两人迎进房里去,“天色晚了,你们一路劳累,早点吃了早点休息。”
吃过晚饭,安笙毕竟年纪小,洗漱完毕就爬上了床,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夜色却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胡言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对胡语道。
“我看见那白玉双耳杯了。”
胡语闻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看见便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得去?”
“看你说的……在嫁女儿呢?”胡言笑了,“怎么不作玉了?我瞧你手艺恐怕连师父都超过去了。”
“还怎么做?”胡语却把双手一伸,翻到师弟眼前,“你看我的手,已经抖索得不行,拿不得东西,也做不得东西,再过两年,怕是连眼神都不行了。
他的手,多骨而削瘦,指甲早已尽数碎裂,生了一块块硬肉。
胡言也不禁恻然,半晌,才又道,“我来,是想再去长安。”
这次胡语也良久不语,末了,缓缓道,“你要去,也不拦你。我这辈子是打算埋在碎叶河了,长安那地方,终究不适合我,看不得那些杀呀砍呀的。”
“你还记得南庄的事?”
“怎么记不得?”胡语淡淡道,“本想着入了南庄,又有这门手艺,而且太平公主庄子里,什么好玉石没有?能作个好东西出来,也不枉人活这辈子!哪里知道贵人们习惯了你抢我夺的,转眼抄了家,什么都没有了,还差点下了狱,死在里面。算是惊弓之鸟罢,我是不想再回长安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是腥风血雨。”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夜空中的漫天星斗,又转身对师弟道,“而且京城里出大事了。”
胡言茫然的看着他。
“说是太子叛逆,和光王鄂王一起,三兄弟都被皇帝杀了。”
他说完,便紧紧的闭上了嘴,再不多说一句,只看着屋外那一片星空,静静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