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秋末期到西汉初期,中国历史从正反两个方面向士大夫们昭示着他们应该走的处世之道。越国大夫文种所昭示,西汉名将韩信所总结的“兔死狗烹”的悲剧,尽管是血淋淋的,在历史上却久演不衰;而范蠡所开创,张良所阐释的功成身退,尽管潇洒风流,却少有人步其后尘。
在文、景父子为帝时期,在未央宫中,周勃、周亚夫父子,又一次演出了这出悲剧,又一次验证了这条历史的定律。
“重厚少文”,是刘邦对周勃的评价。“贤圣仁孝”,是群臣对汉文帝的评价。说明君臣二人都是忠厚仁者。汉文帝是周勃拥立的,周勃是汉文帝倚重的。两个忠厚人,互恩互惠,本来就应该和睦相处;但是,却不幸结为君臣。这种特殊的关系,使他们利害相连。于是,传统的悲剧就上演了,周勃就成了主角了。
应该说,汉文帝对境外蛮夷,对境内臣民,总体上都是仁厚的。南越王赵佗乘黄屋,建左纛,僭称帝号。汉文帝派陆贾出使,仅一封国书,就使这位蛮夷之君颇受感动,表示:“汉天子真是长者,愿奉明诏,永为藩臣。”遂毅然去掉帝号。《史记》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汉文帝对内“通关梁,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当时就有公论:“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连司马迁也由衷称赞:“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史记》卷十《孝文本纪》。
但是,对于功高震主的大臣,这位仁厚的皇帝就不那么仁厚了。
可以说,没有周勃的“重厚少文”,就没有诛除诸吕、迎立汉文帝之事。但是,这位后来的汉文帝在回京即位的路上,刚一过高陵,走到渭桥的桥头,随行的手下人就对周勃示以颜色了。那是周勃随着大臣们在桥头跪迎文帝,听到让免礼平身,众大臣起身,周勃自作多情地抢前一步,请汉文帝屏退左右。同来的代国中尉宋昌,在旁对周勃正色道:“太尉有事,尽可直陈。所言是公,公言便是;所言是私,王者无私。”兴致勃勃的周勃被说得面颊发赤,仓猝之间长跪地上,双手捧献上天子的符玺,结果又被谦谢。《史记》卷十《孝文本纪》。这时,诛吕功高的周勃还没震主,先已震众,引起众人的猜忌了。
周勃“少文”,不懂得处世之道。众人已经猜忌他,他有时还居功自傲,更引起众人的非议。“智有余”的陈平,就比他聪明。文帝即位后,右丞相陈平当即上书称病,不能入朝。文帝倒还宽厚,乃给假数日。待至假满,陈平入谢时,就请求辞职。文帝惊问其故,陈平回奏道:“高皇帝开国时,周勃的功劳不如臣;今日诛得诸吕,臣的功劳不如周勃。愿将右丞相一职让给周勃,臣心方安。”文帝就命周勃为右丞相,迁陈平为左丞相。《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周勃受命后,一趋出朝门,面上就露出骄矜之色。文帝倒没有在意,因周勃有迎立之功,一向格外敬礼,这次也是注目而送。偏郎中袁盎,从旁瞧着,便出班启奏道:“陛下视丞相为何如人?”文帝道:“丞相可谓社稷臣!”袁盎道:“丞相乃是功臣,不得称为社稷臣。古时的社稷臣所为,必君存与存,君亡与亡。前次当吕氏擅权时,丞相身为太尉,不能救正;后来吕后已崩,诸大臣共谋讨逆,丞相方得乘机邀功。今陛下即位,特予懋赏,敬礼有加,丞相不自内省,反而面有得色。难道社稷臣果当如此么?”文帝听了,默然不答。只是以后见周勃入朝,辞色谨严,不苟言笑。周勃也觉得文帝态度有变,渐渐地有所收敛。他后来知道这是袁盎所为,生气地说:“我与你兄友善,想不到你却在朝廷上败坏我的名声!”袁盎也不作任何解释。《史记》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
过了一段时间,文帝开始明习国事。临朝时,顾问右丞相周勃道:“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周勃不安地答道:“不知。”又问:“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周勃更不安地回答不知,心中很是惭愧,不觉冷汗直流,湿透背上。文帝又问左丞相陈平,陈平对这些事也不熟悉,情急智生,随口答道:“陛下不必问臣,这两事各有专职。”文帝问:“何人专管?”陈平道:“陛下欲知决狱几何,请问廷尉!钱谷出入,请问治粟内史!”文帝听了很不满意,愤然作色道:“照此说来,你究竟主管何事?”陈平并不惊慌,回答道:“主管臣属。陛下不知臣驽下,使臣待罪宰相。宰相的职任,就是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文帝听着,也不住点头称善。周勃见陈平应对如流,更觉得相形见绌,越加惭愧。
这天退朝后,周勃与陈平一起走出大殿。在路上,周勃埋怨陈平道:“主上所问,我看你也回答不出,但你讲来头头是道,反而博得主上的赞许。你为何不事先教我如何应对呢?”说实话,文帝所问的判处案件和钱谷之事,作为丞相的陈平本应该知道,否则,怎样燮理阴阳、亲附百姓呢?他不过是随机应变,虚与委蛇罢了。这会儿听了周勃的埋怨话,他笑着回答道:“君居相位,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职责么?如果主上问你,长安城中还有多少盗贼,你也能回答得出来么?”周勃无言可对,只好默然退归。《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
从这件事后,周勃自知才能不如陈平。一介武夫,本来就不是当宰相的料。于是,他渐萌退意。恰巧有人提醒他说:“君诛除诸吕,立代王为帝,威震天下,受厚赏,处尊位。须知历来功高遭忌,若再恋栈不去,祸将不远了。”周勃再“少文”,对本朝萧何的遭遇、韩信的下场,也应该是清楚的。因而,听到旁观者的提醒,他不觉脊背发凉。第二天就上书文帝,请交还相印。书上,文帝马上准奏,将周勃免职,专任陈平为相。《史记》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
刘邦所谓“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者必勃也”,是说周勃忠厚老实,跟人就跟到底,不会察言观色,中途变卦,所以最靠得住。而陈平恰与周勃相反,他“智有余,然难以独任”,他那种云蒸雾变、屈伸随时、察因观衅、鹰击鸷搏的功夫,确实是一般人所难以学到手的。但审时度势的另一面,就是看风使舵。前者用于辅佐刘邦夺取天下时,后者用于吕后专权以醇酒妇人保身时。刘邦认为陈平“难以独任”,而文帝偏偏予以“独任”,陈平考虑的显然还是保身,而不可能有什么政绩的。因为连他也承认“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及身虽得幸免,后世子孙,恐未必久安。《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
汉文帝二年(前178),陈平死于丞相任上。相位乏人,文帝又想起了绛侯周勃,仍使他为相。周勃似乎已忘记了那位旁观者“功高遭忌”的提醒,便受命不辞,又掌起了丞相的大印。到底是“重厚少文”之人!
但是,那条被前人所反复证明了的历史定律,并没有变也不会变。
等待着周勃丞相的,只能是更复杂的人际关系,更险恶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