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元二年(前87),武帝驾崩五柞宫,移棺到未央前殿。
在西汉的十一个皇帝中,武帝活的寿命最长,在位的时间最长,功业也最为辉煌。历史上以秦皇汉武并称,当然是就其功业而言。但是,两人生前喜求仙,侈封禅,好巡游,任用酷吏,滥施诛罚,晚年时一度上下交困,内外无亲,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对此,由于诸多原因,秦始皇生前毫无反思,临终又所托非人,秦王朝终至二世而亡。武帝晚年内忧外患,身心交瘁,遂在轮台颁诏,力悔前愆,对外不复用兵,对内施德省刑。他尽管也传位少子,但顾托得人,终于避免了李斯、赵高之祸,而有昭、宣中兴,遂使汉祚得以延续。
对一位事功极盛的封建帝王来说,这确实是难能可贵的!这就是汉武不但较之秦皇,而且比后代君王的英明之处。
武帝临终,总算是把舞台搭起来了。那么,他所托付的霍光等人,又怎样在这个台子上,演出他们的历史活剧呢?
武帝在处置钩弋夫人之前,就已经开始选择顾命大臣了。
他想来想去,眼前唯有霍光、金日两人忠厚老成,可属大事。但金氏毕竟出身匈奴,不足以服众。霍光则出身名门,为前骠骑将军霍去病之弟,由其兄挈入长安,得充郎官,累迁至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入未央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从未有过失,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所述霍光及其子弟事,并见此传。
主意已定,武帝就想着把这个意图,先含蓄地传达给霍光。他想了一想,特使黄门绘成一图,赐予霍光。霍光蒙赐图画,拜受回家,展图一看,只见图上绘着周公负成王朝诸侯的故事,也就揣摩到武帝的深意,心中自然很受感动,但想到如果真的这样,一旦武帝驾崩,自己所面临的复杂局面,心情又很沉重。这幅承载着历史重任的图画,他既不便奉还,也不能张扬,先受下再说。
后元二年(前87)春日,武帝到五柞宫游览。这五柞宫与长杨宫都在终南山下,周至境内,都以宫中所种之树命名。五柞宫中有五棵柞树,浓荫蔽天,遮盖数亩。武帝流连景色,一连数日。毕竟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再加上武帝年过古稀,近来身心交瘁,虽偶尔感受风寒,就已病入膏肓,遂致长卧不起。霍光随侍在侧,看到这种情景,想问怕犯了忌讳,不问又怕耽误大事,想了再想,还是流涕启问道:“陛下倘有不讳,究立何人为嗣?”武帝知道他的担心,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你难道没有体悟到我图中的深意么?我已决立少子,你就行周公之事便了。”霍光顿首道:“臣不如金日。”金氏当时也随侍在旁,应声道:“臣是匈奴人,若辅佐幼主,会使外人看轻天朝,以为中原无人,还是霍光最好。”武帝道:“我深知你两人素性忠纯,当一起当听我顾命。”
霍、金二人退下殿去,武帝又想到朝内大臣,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外,还有太仆上官桀尚可亲信,令这五人共同辅政,当可无忧。当即令侍臣草诏,翌日颁出,立刘弗陵为皇太子,进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与丞相、御史一同辅政。五人奉诏入内,来到御榻前下拜,谨受遗命。这时,武帝病势垂危,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微颔首作答。他深情地看着自己选定的顾命大臣,流下了几行英雄泪。不几天,武帝即溘然长逝。
大将军霍光等,遵照武帝遗诏,奉太子刘弗陵即位,是谓昭帝。昭帝年方八岁,当然不能亲政,所以无论大小事件,均归霍光等主持处理。霍光作为顾命大臣领袖,兼尚书事。他有鉴于主少国疑,正是敏感时候,难免有人蠢蠢欲动,或者有所企图。为了预防不测,他早晚都住在殿中,行坐也都有定处,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看到昭帝年幼,饮食起居需人照料。昭帝的母亲钩弋夫人,早已被赐死,宫中其他嫔妃都靠不住。他想来想去,只有昭帝的大姐鄂邑公主合适。公主嫁与盖侯王充,丧夫守寡多时,嗣子王信也已经成人,正好乘暇入宫,照料昭帝。于是,加封鄂邑公主为盖长公主,即日入宫伴驾。将宫中内事,统归公主料理,他也就放心了;外事则与丞相、御史等参商,还有辅政两将军可与酌议,也不致误了大事。
有一天晚上,霍光正在殿中和衣睡着,夜半忽然有人入报,说是殿中出现怪事。他闻报即起,想到御玺至关重要,便先召出掌玺之官尚符玺郎,先把御玺保护好。那尚符玺郎一向视玺如命,当然不肯交付。霍光没有时间与他细说,见他手中拿着御玺,就想夺过手来。那郎官竟按住佩剑道:“臣头可得,御玺决不可得!”霍光这才恍然大悟,爽然说道:“你能以性命守住御玺,这还有何说?我不过是怕御玺轻落人手,哪里是要硬取御玺呢?”郎官道:“臣职所在,宁死不肯私交!”说毕,乃退。霍光看着他的背影,点点头,当即传令殿中宿卫,不得妄哗,违命即斩。此令一出,并没有什么怪异。待到天明,便安静如常了。
翌日,霍光即承制下诏,加尚符玺郎俸禄二等。又追尊钩弋夫人为皇太后,谥先帝为孝武皇帝,并大赦天下。在昭帝即位的这一年,霍光辅政,把国家大小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朝野都佩服他办事公正,是国家的栋梁之臣。
第二年,照例改元,号为始元元年(前86),却发生了燕王谋反之事。《汉书》卷六十三《武王子传》。
燕王刘旦与广陵王刘胥,都是昭帝之兄。当初,武帝见刘旦性情倨傲,刘胥专喜游猎,所以立储时自然就没有考虑他们。霍光等奉昭帝即位,随即颁示诸侯王玺书,通报大丧。燕王接到玺书后,得知武帝凶耗,却并不悲痛,反而借口玺书封函甚小,真实与否,很难相信,怀疑朝廷发生变端。他就派遣近臣西入长安,托言探问丧礼,实为侦察内情。近臣回去将真情相告,燕王又借口未见武帝遗嘱,近臣又没有见到鄂邑公主,又遣中大夫入都上书,请就各郡国立武帝祠庙。霍光已看出他怀有异志,遂不予批答,但传诏赐予他和盖长公主、广陵王刘胥钱各三千万,益封各万三千户,聊示安慰,使其免露形迹。燕王却傲然道:“我依次应该嗣立,当做天子,还劳何人颁赐呢?”当下诈称前受武帝诏命,收集铜铁,铸兵械,练士卒,暗中与齐孝王之孙刘泽、中山哀王之子刘长等互相通使,密谋为变。他先以“武帝亲子”名义号令国中,污蔑“今所立者,非武帝子,乃大臣所妄戴”,表示“愿与天下共伐之”。又使刘泽申作檄文,传布各处。不料刘泽一到齐地,就被青州刺史隽不疑捕获,随即查出逆谋,飞报朝廷。霍光闻报,因昭帝新立,不宜骤杀亲兄,便息事宁人,只让刘旦谢罪了事。又升隽不疑为京兆尹,算是赏功罚罪,各得所宜。《汉书》卷七十一《隽疏于薛平彭传第四十》,所述隽不疑事,并见此传。
霍光在辅政时谦让谨慎,但也不是一味迁就昭帝,而是注意引导这个年幼的皇帝,照祖先章程办事。武帝遗诏中封金日为侯,金氏却以嗣主年幼,辞让不受。不久,金氏病重,霍光急忙报告昭帝,授他以侯封,翌日即去世。金氏的两个儿子曾与昭帝一同卧起,一子照章承袭父爵,昭帝想封另一子也为侯,霍光认为照例不应封侯。昭帝笑道:“欲加侯封,但凭我与将军一言。”霍光正色道:“先帝有约,无功不得封侯。”昭帝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二年,按照武帝遗诏,封霍光为博陆侯,上官桀为安阳侯。霍光处事更加小心谨慎,有人提醒他说:“将军独不见诸吕故事么?吕氏摄政擅权,背弃宗室,卒至天下不信,同就灭亡。今将军入辅少主,位高望重,却不与宗室共事,如何免患?”霍光听罢,愕然起谢道:“敢不受教!”随即举楚元王孙刘辟强为光禄大夫,徙官宗正。
始元四年(前83),昭帝年已十二。上官桀之子上官安,已娶霍光女为妻,生下一女,刚刚六岁。他找到老丈人霍光,想送女入宫,好做皇后。霍光认为此女年龄太小,不合入宫。上官安不死心,就请盖长公主的情人丁外人帮忙疏通。这丁外人原是盖侯王充家的门人。王充死后,盖长公主虽然已近中年,但风韵犹存,耐不住独居的寂寞。丁外人风姿独美,对公主的丰腴美艳,早已垂涎三尺。两人各取所需,暗中凑合成双。公主入宫照料昭帝,两人再难以偷情。霍光见公主经常托词回家,夜出不归,从宫人口中得知此情。他心想私通事小,供奉昭帝事大,索性叫丁外人一并入宫陪伴公主,公主私欲得到满足,好一心一意照料昭帝。公主自然很满意,丁外人也很得意。听了上官安所请,丁外人满口应承,马上入宫奏请,盖长公主也愿意一手促成,遂召上官安之女入宫,封为婕妤,不久就立为皇后。上官安也不次超迁,升任车骑将军。
上官安为了答谢丁外人,便入宫谒见霍光,希望封他为侯。霍光对上官安之女做皇后已经大不以为然,不过事由内出,他不便力争;再说毕竟是自己的外孙女得为皇后,也算是一件喜事,也就没有再坚持。这女婿却太不知趣,现在居然不惜违背汉朝惯例,又来为丁外人走门子,心里很是反感,遂一口回绝。上官安还不死心,又搬来父亲说情,霍光也毫不通融。上官桀遂降格以求,又提出授丁外人为光禄大夫。霍光愤然道:“丁外人无功无德,如何得封官爵?请不要再提此事!”上官父子两人,从此与霍光隐成仇隙。
始元五年(前82)春正月,有一个男子乘着黄犊车,直接来到长安北阙,自称是卫太子。公车令急忙入报,霍光不胜惊异,就传令大小官员,都去审视真假。众人看后,有的说是真的,有的说是假的,莫衷一是。长安百姓听说卫太子又出现了,也都去围观,一时间闹得纷纷扬扬。这时,京兆尹隽不疑乘车到来。他略略一瞧,便令从人将这男子拿下。有一朝臣劝他在不明真假时,还是从缓办理,免得被动。隽不疑引《春秋》为据,认为即使真是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自来诣阙,也应当议罪。经过审问,这男子原来是湖县一个卖卜的。卫太子当初逃亡到湖县,太子舍人曾向他问卜,说到他的面貌很像卫太子。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后来听说卫太子死了,就来长安想冒名顶替,享受荣华富贵。不想弄巧成拙,被斩于长安东市。
霍光对这事开始还有所顾忌,担心卫太子如果真的未死,确实难以处置;及听到隽不疑据经判案,辨明真假,打心眼里佩服,极口称赞道:“公卿大臣,不可不通经致用。今幸有隽不疑,才免误事哩!”他从此很器重文人,加意延聘,虚心纳谏。谏议大夫杜延年请修文帝遗政,以简约宽和治民。霍光深以为然,就令郡国访问民间疾苦,又从各地推举贤良文学,讨论国家利弊。这些地方人士,深知民间疾苦,请求罢黜盐铁酒榷均输官,再不要与民争利。御史大夫桑弘羊是始作俑者,当然极力反对,霍光却听从众议,毅然撤销榷酤之官。清静无为,轻徭薄赋,遂使国计民生得到调整,百姓得到休息,一度风雨飘摇的汉廷,开始走向中兴。
内忧开始消除,外患也渐趋平静。当时匈奴发生内乱,主动表示与汉廷和亲。霍光乘机迎回被扣的苏武。苏武出使时年方四十,十九年间仗汉节牧羊,宁死不降。在匈奴听到武帝凶耗时,他南向悲号呕血。年迈花甲,竟得归来,也真是奇事一件。长安百姓也都拥到大街上,有的当年看到过苏武出使的情景,现在看到苏武须眉尽白,手中所持汉节,旄头早已落尽,都嘉叹不已。苏武朝见昭帝,交还了使节。年幼的昭帝,看到白发苍苍的老臣。
也感叹不已。奉诏谒告武帝陵庙时,苏武想到当初接受武帝之命,隆重出使,十九年间,在匈奴亲身感受到武帝激扬起的大汉声威;现在回朝复命,武帝却已经仙逝,不禁痛哭失声。《汉书》卷五十四《苏武传》。
霍光辅政,调整国策,延揽人才,内外称颂。但是,木秀风摧,堆出流湍,行高人非,自古而然。盖长公主与上官桀父子等人,对霍光已经恨之入骨了。他们内外联手,朝野勾结,酿出了一场内乱。上官桀父子、桑弘羊勾结燕王谋反事,并见《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