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旁边有个不大的房间,屋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老式的长供桌,黑沉沉的核桃木上不知道刷了多少遍桐油,泛着暗哑的光。
邝海山恭恭敬敬的将照片重新摆放好,从供桌上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包香烟和一瓶酒。烟是最普通的红塔山,酒是茅台,他取出三支点燃,插在铜香炉里,又摆上三个白瓷酒杯,小心翼翼的给酒杯斟满。
照片上的男人二十多一点的年龄,眉毛很粗,圆脸,笑容很憨厚,他的身前有一只手臂,一个人是不可能有三条手臂的,这是起码的常识,这说明,这张照片是从合影上剪下来又翻拍的。
“这是我的班长,他当年说,就想尝尝红塔山是什么味道,那时候红塔山是高级干部抽的,部队里的士兵供应的只有几毛钱一包的春雷,他还说过,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福气喝一回茅台,要是能喝上茅台酒,死也值得!”邝海山平静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哀痛,左手也开始发抖。
莫明认识邝海山已经两年了,但是却很少有来往,对他的经历更是知之甚少。
“海山哥,你当过兵?”
“嗯,当过。”
“你怎么供着战友的照片?你们打过仗吗?”
“打过,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八一年,在法卡山!”
邝海山说完,神情肃穆的离开了屋子。
三个人回到客厅,继续喝酒。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日本首相宣布,准备参拜靖国神社。
“操!”邝海山眼睛里喷火,恶狠狠的骂道。
莫明也瞧那个脸长的像狼狗的日本首相很不顺眼,伊娃似乎对日本人更没有好感。参拜靖国神社,这个让所有二战中和日本打过仗的国家,都觉得很不爽。
伊娃酒喝了不少,粉色的皮肤透出红晕,很是撩人,邝海山则是一脸的沉重,似乎在回忆什么,两个已经不知道把玩了多久,泛着油光的山核桃又开始在左手里转。
伊娃酒兴上来,看着邝海山问道:“您打过仗?能讲讲你打仗的故事吗?”
邝海山苦笑道:“有什么好说的,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莫明也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尤其是看见刚才邝海山把战友的照片供奉起来,觉得有些奇怪,也附和道:“海山哥,说说吧。”
邝海山长叹了一声,端起玻璃杯咕咚咚灌下满满一杯,喝的太急,剧烈的咳嗽起来,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
“那是八一年,咱们和越南已经打了两年了,七九年打的最凶·····我当兵的时候是八一年,那个时候,全国的军队都轮换着去前线,我们那支部队到了法卡山·····”
邝海山的声音很沉痛,似乎他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他的故事太过久远,久远的已经被我们这个世界遗忘,几十年的和平,让所有人都习惯了歌舞升平和蝇营狗苟的日子,已经忘记了中国还有这么一批曾经用热血和生命捍卫着共和国尊严的军人。
法卡山,中越边境上一座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山,海拔五百米,由三个高地组成,面积不过是区区一万平方米。可是在二十多年前,那里有一群英勇无畏的年轻人,用鲜血和生命捍卫了共和国的尊严!
八一年,越南军队对这个只有一万平方米的小山发射了两万发炮弹,每个平方米的土地上平均要落下两发炮弹。
军事上有个说法:一个弹坑不可能落下两发炮弹,可是在法卡山,这里的弹坑里摞着弹坑,几十年后,这里的土地依然是焦黑一片。整个山头被削飞了两米多,泥土里随便抓一下就是一把弹片。
“那个时候,我们被越南人偷袭了,报话机和电话线全部被炸断,我们和后方联系不上,我们成了一支孤军。我们守卫的是五号阵地,越南人的炮火震天动地,我们拼命的互相喊着,可说的是什么,谁也听不见······越南人像蚂蚁一样往上冲,我们的机枪子弹打光了,冲锋枪子弹也打光了,手榴弹也用完了!我们从敌人和战友尸体上找子弹、找手榴弹11111最后我们和越南人肉搏,刺刀弯了,用铁锨,铁锨把断了,用石头,最后用的是牙,那会儿,我们和越南人都成了野兽,比的是谁能支撑到最后一分钟!”
随着邝海山的讲诉,莫明仿佛进入了一场惨烈无比的战斗,一支人数极少的孤军,被敌人重重包围,中国守军的重武器被越南人集中的炮火几乎全部摧毁,他们用数量极少的机枪和冲锋枪英勇作战,阵地前,越南人尸体堆积如山。最后,他们子弹全部打光,用刺刀、匕首、铁锨等最原始的武器和敌人面对面的肉搏。
邝海山的眼睛湿润了,声音也开始哽咽:“幸好在那个时候,被炮弹震昏过去的三班的报话员苏醒过来,他还有一台能用的报话机,他对着后方喊的话是:朝我们的阵地开炮!人可以不在,国土和阵地不能丢!”
莫明的心被深深的震撼了,这的些什么样的兵?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撑着这些年轻人用生命和鲜血捍卫着共和国?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可以义无反顾的要求自己的炮兵,对准自己开炮?
“增援部队上来了,我们的炮兵最终还是没有忍心朝我们的阵地开炮,打扫战场的时候,我们阵地前面的山坡尸横遍野。双方的阵亡者纠缠在一起,多数人还保持著肉搏的姿势,有的人用牙齿咬住越军的肩膀,有的人保持持向前爬的姿态,有的和越军扭打在一起,死死不放开;有的手持匕首插入对方胸膛,有的在人群中拉响手榴弹,周围的死者个个肢体不全····那个喊出朝我们开炮的报话员,就是老虎。”
老虎?那个独臂的老虎?这个在滨海赫赫有名的黑道大哥,让滨海道上人物又恨又怕老虎居然是个视死如归的英雄?
“那你的班长也是在战斗中阵亡的吗?”伊娃也被刚才的故事震撼的半天说不出话,过了许久瞪圆了眼睛问道。
邝海山双手抱头,抽泣着道:“我们班长,他是被我害死的····那会儿,我是班里最年轻的兵,老兵都护着我,我也开枪打死了几个越南人,我就是想看看被我打死的越南人长什么样子····”
邝海山断断续续的讲诉着,话语几次被抽泣声打断。
战斗间歇,那个时候才刚刚十八岁的邝海山,突发奇想要看看被自己打死的越南兵长什么样子,他一个人跑出了阵地,他的班长发现以后,就急忙去找他。
正在班长揪着邝海山的耳朵往回走的时候,一个不知道是装死,还是昏迷了又苏醒过来的越南兵朝邝海山扔了一颗手榴弹,班长毫不犹豫的扑在邝海山身上,用身体挡住了美式手榴弹的钢珠。
邝海山的命保住了,可班长的腿受了重伤,他背起负伤的班长往回跑,这个时候,越南兵的又一次进攻开始了,阵地上炮火连天,一个营的越南步兵在炮火的掩护下发起了攻击。
越南人越来越近,近的可以看见他们在草丛和乱石中的身影,可越南兵没有开枪,他们只是紧紧的尾随着。
中国和越南军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宁死不投降,也不能当俘虏,双方经常为了保护一具战友的尸体不被抢走,而不惜投入大量的兵力,宁可承担更大的伤亡,也绝不丢下战友,甚至是一具已经冰凉的尸体。被俘的人,几乎都是受了重伤失去反抗能力的。从这一点上,双方的军人都是可敬的,他们都是为了保卫国土和捍卫军人的尊严而战。
“海山,你赶紧跑,不要管我!”
“班长,我不能丢下你!”
“混蛋,你想让咱俩都当俘虏?给我滚!”
邝海山被举着手榴弹的班长撵走了,还没跑出几步,班长就拉响了手榴弹。
战斗结束,邝海山功过相抵,没有受奖也没有受到处分,老虎记了二等功一次,班长被追赠“战斗英雄”称号。
邝海山把头深深的埋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声嘶力竭的吼着:“我混啊,我就是想看看那些越南人长什么样子,我就是想看看他们长什么样子!“
邝海山反反复复的说着“我就是想看看他们长什么样子”,声音里满是悔恨。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这些用鲜血染红了旗帜的英雄们,现在已经化作了山脉了吗?
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英雄不死,他们的身体化作了山脉,成为中国的脊梁,支撑着我们国家五千年的文明。
邝海山刚开始是抽泣,现在已经哭的泣不成声,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要伤心到何等地步,才能哭的如此撕心裂肺?
莫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海山哥,这也不是你的错,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不要过于难过了!”
邝海山苦涩的道:“我怎么能不难过?那些侵华日军的鬼子,都能有个祭拜的地方,可我们班长,死无全尸啊!他的尸体被炮弹炸的粉碎,找都找不到了····他的骨灰盒里装的一件旧军装!我多少次想去法卡山拜祭他,可现在咱们和越南人不打仗了,主峰划给了中国,五号高地归了越南,那里现在是越南的军事要塞,我想去可我去不了啊!日本鬼子,那些狗杂种都还有个靖国神社,亲人还有个哭的地方····今天就是我们班长的忌日,可我到哪里去哭我们班长?我只能在屋子里替他点一根他想吸没吸过的红塔山,倒一杯他想喝没喝过的茅台!”
邝海山又是嚎啕大哭,这种气氛感染了莫明和伊娃,两个人都已经眼泪汪汪。
“我的班长,我欠他一条命啊!我拿什么去还?”
我欠他一条命啊!这句话在屋子里回荡,久久不能散去。
莫明长叹了一口气道:“海山哥,别说了,我也欠你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