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如斯裹紧了丝被,仍是抵挡不过后半夜刺骨的寒意。她宿在皇帝寝宫西面的七间楼,说是七间,住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出乎她意料,平日里竟然很少见到完颜亶,他的一切起居事宜,仍归原来的专人打理。如斯乐得韬光养晦,深以为“大隐隐于皇帝身边”。
不由自主地摸摸颈子上的石坠儿,如斯自己都没发觉唇上的一抹笑意,算算时辰,这会儿完颜元应该也歇下了吧。汉人暴乱,本就不是头一回,金国朝廷这次倒是难得的重视,不仅派了重兵去围剿,居然还有皇帝的亲弟弟亲征,看来,这古代的版图,怕是要重组了……
如斯昏昏沉沉地靠着枕头,睡意袭来。
正迷糊着,原本漆黑寂静的院落里突然灯火通明起来,吵嚷的声音渐渐传来,如斯强忍着困意睁开眼睛。
脚步声渐行渐近,有人刻意压着嗓子小声低语着,如斯不甚清醒,听得不够真切,只得起身,披了件外衣静坐在炕上,心想这大半夜的哪来的人。
来人近得门前,小声扣了扣门,压低了声,急急问道:“撒卯姑娘,可是歇下啦?”
这不速之客竟是大兴国。
如斯感到恐怕是有事了,忙摸索着穿鞋,点上灯,走上前一把拉开门,果然是大兴国。只见他一脸急色,额上居然见汗,看到如斯,顿时长出一口气。
“怎么了?”如斯提着小油灯,微弱的光打在大兴国有点苍白的脸上。
“撒卯姑娘,您……您和奴才走一趟吧……皇上,皇上刚才在贤妃娘娘那里发了好大的火,奴才怎么也劝不住,这会儿回来了,正在寝宫里闹着呢……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大兴国一个眼神递过去,早有手脚麻利的宫人进屋拿了披风给如斯穿戴好,簇拥着她急急出门。
七间楼和完颜亶常宿的暖阁离得不远,大兴国言简意赅,一路上如斯也听懂了七七八八:近日朝廷各股势力对宋态度不一,加上皇帝此番一反常态地派完颜元去河南镇压暴动,许多老臣不满,故而每日里的早朝上火yao味儿十足。贤妃的父亲一向与胙王交好,自然对完颜亶的做法颇有微词,皇帝今晚临幸贤妃,本就十分不爽,那贤妃倒也不会察言观色,居然当着皇上的面议论起朝政来,完颜亶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待回得暖阁后,他越想越气,终是雷霆般地爆发了。
如斯手插在袖笼里,走得急,脑子也跟着转得飞快:贤妃进宫时间最长,家里又有权势,可是如今看来实在也是同德妃一样没有脑子,就连疯疯癫癫的荣德,她也是连心计都比不上的。不过如斯从不把自己当成是宫里的女人,自然也不会把心思用在后宫倾轧上。
刚迈进门槛,如斯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男人暴怒的声音遥遥传来:“都给朕滚!一群废物,哪个不是狼子野心?”
一声惨叫传出,如斯心里扭作一团,快步向里屋走去。大兴国不敢怠慢,扬手叫过一个守在外屋瑟瑟发抖的年轻宫人,“陛下这会儿怎样了?”
那宫人许是吓坏了,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半天才答出:“大人,皇上在里面砸了好多东西,刚才还命人取来了一把剑,这会儿,这会儿……”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
如斯刚跨过里屋的门槛,眼前一花,一个物件儿就飞快地向她砸来,慌得她一个闪身,总算勉强避开了。稳住心神看去,那物件竟是一个铜香炉,洒了一地的香灰,直直撞向柱子的一角,“嘭”的一声落在地上。
如斯惊魂甫定,暗道好险,这要是砸在自己脑袋上,恐怕要砸出一个血洞吧?她有点儿愠怒,站在原地,也没有请安。
“给朕滚出……”完颜亶虎目赤红,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衣衫半敞着,穿的是贴身衣物,赤脚站在地上,手里还握着一把剑,剑尖兀自滴流着血珠。他回身望向来人,见是如斯,一时愣住。
顺着那一溜血珠子,如斯看见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的几个宫人,年纪都不大,伤口都是在腿上、胳膊上,虽不是要害,可失血过多,一个个脸色惨白,碍于完颜亶的淫威,连呻吟都不敢。如斯皱眉,不理会完颜亶,走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内侍,蹲下来查看伤口。
大兴国也半弯着腰进屋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倒也吓了一跳,顿了顿,脸色又恢复了平常,正思忖着怎么开口,那边如斯倒是说话了,声音清清冷冷的。
“麻烦总管大人,找几个人来,快把这几个抬出去,赶紧叫大夫来。流了这么多血,怕是要养上十天半月了。”
大兴国刚擦干的冷汗又要流下来了,心想我的小姑奶奶呦,我这是叫你来添乱的不是?皇帝还在发怒呢,你叫我去救这几个?
心里想着,他微微抬起了下颌,望向完颜亶。只见完颜亶神色未变,鼻孔里轻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大兴国赶紧冲后面的手下做了个手势,几个人鱼贯而入,抬起地上的人,一声不响地下去了。
屋子里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砸碎的东西,地上的血迹半干,熏香和血腥味混杂,如斯掩着鼻子,走到窗边,径直开了扇小窗,透透空气。
“谁叫你来的?给朕出去!”完颜亶看着如斯不紧不慢,声音里透着薄怒。他拾起地上扯烂的一条床幔,慢慢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如斯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瓷器碎片,走近完颜亶,轻声开口:“皇上是心里不痛快么?”
她半扬着头,下颌和脖子仰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神柔柔地望着眼前暴怒的男人。离得如此近,她看得清他额角青筋直跳。
“你胆敢再说一遍?!”完颜亶扔下手里的剑,“咣当”一声砸向地面,二人都好像没有听见,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空出来的手一把掐上如斯细削的肩,手劲之大痛得如斯眉眼一缩,却是毫不闪躲,仍是那样盯着他。
“我说,皇上是心里不痛快。”这一次,问句变成了陈述句,如斯慢慢悠悠地刺激着狂怒中的男人。夜色中,摇曳的烛光映照在她瓷白的脸上,纤长的眼睫微微翘起,密密麻麻地讽刺着完颜亶的昂扬怒气。
“哈哈……”他怒极反笑,又变成一贯的阴冷表情,那泛着红血丝的眼珠转了转,又变成墨一般漆黑。手劲忽然撤回,完颜亶双手抱胸,后退一步,缓缓开口道:“朕的确不痛快。罢了,今夜你留下,叫朕痛快一下吧。”
他突然收手,如斯未料到,单薄的身子轻晃了两下。
大兴国刚刚安置好那几个受伤的宫人,正准备进屋来看看皇上有何吩咐。闻言也是一愣,心里暗说不好,什么叫“痛快一下”?他弓着身子候在门口,顿感进退维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