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绍兴十四年的春天,盘儿和如斯在摘桃花的骨朵,用冬天的雪水和清明的露水泡花茶,味道甘冽,花香沁人心脾,若是松月下,花鸟间,头上是清流白云,脚畔是绿藓苍苔,实在是人间享受。
“小姐,这活我一个人做就行了,怎么今天你非要跟来?”盘儿挎着小筐,跟在我后面。
如斯只笑笑,也不解释,心里的小算盘可是噼里啪啦拨得飞快,手上却毫不含糊,手指用劲,又快又准得掐下一朵朵蓓蕾。
“你这样也不看书,也不配药,估计你是赢不了了,可怜我也下不了山了。”她一脸挤兑的神情。这两年,盘儿在如斯的威逼利诱下,越来越不像丫鬟,挺好,要什么尊卑有序,何况她本来也受不了封建时代的等级观念。嘿嘿,什么叫赢不了,小丫头,你看着吧。
“我在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懂吗?”看她一脸茫然,如斯只好解释:“不能光看书,不动手。”
“摘花泡茶,也叫实践啊?”她好像很不赞同她的说法。如斯微微叹口气,从观陌给自己第一本书到现在,将近两年的时间,她也把书房的书看了个七七八八,不过确实是起步晚,底子薄,加上我不用心,好像也就是使毒还可以,医术嘛,只限于治个头疼发热。一个月前如斯放下豪言,如果能成功毒倒观陌,她就能下山玩两天。这之前如斯已经失败了六回,好在没有次数要求。不过这次,她可真是下大力气了。嘿嘿,山下的好吃的,我来了!
“小姐!小姐!你怎么笑得那么古怪?”盘儿拉拉如斯的袖子,“这些够了吧?”
“够了,够了!”如斯看也没看,拍拍手往房里走,心想,怎么的也够观陌喝一壶的了。
这个季节,通常下午的时候观陌都在湖边看书。如斯看书走马观花,不感兴趣就直接跳过,但是观陌不同,一本是一本,所以他曾说,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把藏书都看完。
如斯拎着食盒慢慢走向他,依他的耳力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来了,果然,他手动了动,继续看书。阳光照在他身上,好像就停留了,再也不改变方向了。其实余行远长得比他好看,可是却没有他那种君子如玉的感觉,除去他那双好似洞察一切的眼睛和偶尔难得的笑容,观陌似乎没有什么能比过余行远的。其实,刚来到这的时候,如斯还总能想起余行远,尤其是晚上谁不着的时候,想他和夏晓冰结婚没有,要没要孩子,可是时间慢慢过去,某一天她再试图想余行远的脸,如斯惶恐地发现他的脸已经模糊了,眼睛多大?眉毛多浓?笑起来露几颗牙齿?
是自己太薄情了吗?恍惚间,如斯走到观陌眼前几步远,无意识地抬脚、落步,重复动作。
“再走就进湖了!”
如斯反应过来,距离湖边只有不到半米了。观陌放下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这个人,总是等她马上就出错的前一刻才提醒自己,如斯本想顶回去一句,想想来意,忍住了。走到他跟前,放下食盒,铺上一块布,把点心和茶壶、茶杯一样一样拿出来。“师父,看了半天书,喝口茶吧。”话一出口,如斯就恨不得掐死自己,怎么这么直白,万一他有所警觉怎么办?、
观陌没说什么,如斯心里一松,赶紧倒了两杯茶,递给他一杯,然后抢先把自己杯里的茶一口饮尽,还把杯底给他看看。
他看着她一口茶下去烫得说不出话,笑笑,轻轻吹了几下,然后优雅地抿了一口。
“前儿个和盘儿去摘桃花,就为了这个?”
“果然一口就品出来了,不愧是我师父!”如斯的表情甚是谄媚,讨好的嘴脸一览无余。看他的杯子空了,复又给他满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说着话。
“这茶什么名字?你研究的?”
她一下被问住了,什么名字,她可不关心这个。脑子转了两下,灵光一闪,“醉生梦死!”如斯脱口而出。
“醉生梦死?”他一脸疑惑。
“对,就是醉生梦死,一醉解千愁,喝了我的醉生梦死,就能忘了一段让你痛苦的感情!”如斯嘴上起劲,心里打鼓,自己这算不算和夏晓冰一样,都叫侵权?
他不说话了,慢慢啜着,眼睛低垂,一片小小的阴影盖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寂寥。
“师父,我最近看了很多有关于茶的诗呢!”如斯看他又倒了一杯,一切按她想的路线在走,尤其他现在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不等他答话,兀自说:“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喝不得也,再喝吾命休矣!”他打断如斯,轻轻放下了杯子。神色自若,和刚刚判若两人。
如斯眼皮一跳,死不承认。“师父您说什么呐?我这不是给您背诗吗?”
“用桃花的甘甜来掩盖丹蔗的微涩,分量拿捏得也不错,正好是第三杯时药性发作,让人打消顾虑。”他眉毛一挑,难得的俏皮表情,脸上还有些许回味,“不错,不错,可惜啊,只能喝两杯,倒是辜负了如斯的一番辛苦。怎么样,把丹蔗磨成粉,抽散花蕾里的蕊,再把粉末填进去,很累眼睛吧?”他凑过来看看如斯的眼睛,“果然啊,有点发红。”
如斯狠狠瞪了他一眼,不仅因为下毒失败,还因为观陌那极为罕见的毒蛇嘴脸。
大势已去,如斯站起来,拍拍裙子往回走,气死我了。大不了重头再来!
“就那么想下山?”
废话,知了山的飞禽走兽都被她做试验祸害得差不多了,再呆下去如斯怕以后自己都住不了了。
“恐怕,你也待不长了。那边,快来人了……”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什么?”如斯回头想问问清楚,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倒是还应有半壶茶水的茶壶,不见了。
此后的几天,如斯对下毒的事完全提不起兴趣。她费尽心思,观陌一口就尝出了有问题,要是将来出去了,天下之大,能人异士遍地都是,别说欺负别人了,连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哎……哎……”乳癌手里玩着一枝花瓶里的桃花,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别糟践这花了!”盘儿进来,夺走她手里的花,把它又插回去。“前面来人了!”她凑近如斯,贼兮兮的模样。
“是送米和油的老张还是送书的小赵?”如斯继续没精打采。
“没见过。”
“没见过?”如斯骨碌一下从矮榻上坐起来,有生人?实验品啊!赶紧穿上鞋,拢拢头发,摸摸袖笼里的小锦囊,给盘儿个回眸一笑,“等我回来啊!”
如斯蹑手蹑脚逼近书房,从门缝里往里看,刚看了没几秒钟,“如斯,有客人来,进来吧。”
她脸一红,偷听还是不道德的,尤其还被人发现了。如斯低着头,推开门进去。
屋里除了师傅还有一个人,四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净,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如斯盯着他瞅了几眼,然后转过头来用眼神问观陌是怎么回事。
“这位是许则行,我的朋友。”
如斯听了,眼睛转两圈,这人究竟是谁?观陌看她站着不动,赶紧递过眼神示意,如斯忙俯身问好,“如斯见过许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一个叛贼,岂敢当姑娘的一句‘先生’?”许则行随即一顿大笑,笑里满是苦涩。
“则行兄为了大业,不惜以名誉为代价,接近那金狗,实在令观陌佩服!”观陌一脸正色,似是为许则行抱屈。
“罢了。不说这个。观陌,真像,长得真像啊!”他有所指地对观陌说了一句,“刚才一进来,我都愣住了!”
“是啊,很像,越来越像。”观陌盯着如斯看,眼神渺远,似是透过她,看向什么遥远而未知的东西。他最近总是这么发呆,再不就是盯着我看,怔忡的表情那么陌生。
“像什么啊?”如斯终于忍受不了被这两个人一再无视,张嘴问道。
观陌首先反应过来,转头问许则行,“什么时候动身?”
许则行略一沉思,“下个月初十吧。那边我都打点好了。到时你送如斯过去,我在那边接应你们”
观陌点点头,“好。则行兄,你放心吧,等了这么多年,陌定不负众望!”
一室诡异。
从书房出来,再也没有马上下山的欣喜。如斯想,我像谁?下山又要干什么?这个许则行是什么人?听他的话,应该是为金人所用,可为什么师父又说他是为了大业?难不成是宋金版无间道?我对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这件事和当年师父和我提到的16岁之约有什么关系吗?
如斯站在桃树下想着,桃花经过最灿烂的花季后,渐渐凋零,风吹来,片片落下。
“风经过的时候,花就伤了心。”观陌站在她身后,轻轻拿下她发丝上的一片花瓣,也不扔掉,那花瓣就在他手心里静静地躺着。
“如斯,那个约定,恐怕要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