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斯见盘儿劳累一天,前后奔波,定是累了,刚想叫她早点回去休息,堂屋那边却来人了,说是过年,老爷吩咐过来,各房都有赏,她这也不例外。
来人特意讨好说,因我如斯多年不在府,又即将出阁,老爷的赏赐分外多,说罢,递上来张红纸清单让我过目。
如斯细看下,发现一行行都是弯弯曲曲的女真字,她一个也看不懂,只好扫了几眼做做样子,就朗声道:“放在一边吧,回去替我谢谢……爹……”最后一个字,生生改口,差点喊出徒单恭的名讳。
几个下人手脚麻利,如斯叫盘儿替我打了赏,他们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告退了。
盘儿果真是天性好奇,凑过去仔细翻看礼品,嘴里还自言自语:“哇!还真是大方!平白捡了个女儿,还给这么多好东西!”
如斯失笑,不禁也上前多看几眼,的确是价值不菲,多是女儿家喜欢的首饰,分装在几个精致的小匣子里;还有几套新的宫装,叠得整齐。
只是,徒单恭怎么会做亏本的生意?他笃定胙王能继承皇统,而自己一旦嫁为正妃,除非将来犯了天大的错儿,否则到时,就是理所应当的皇后,徒单一家,自然青云直上,成为有兵权的外戚。况且宫中皆是他的耳目,他又怎么可能允许我犯下任何一点会影响他将来的错?
唯一令如斯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为何偏偏是自己?按说以徒单恭如今的地位,上哪找不到一个假女儿,可他却舍近求远,宁可与观陌和许则行合作,而他对观、许二人,明显就是利益合作关系,私下毫无好感。难道是师父许了他什么承诺,让他这般有把握一试?
那些贵重的礼物,好像霎时变成了一双双恶毒的眼睛,死盯着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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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意一丝也无,如斯大睁着眼睛望着屋顶,有些事想不通,她可以暂时不去想;可是这种无法言说的寂寞和对未来的恐惧,使她无法逃脱。
张了张嘴,真想喊出来:“你们搞错人了!我要回去!”可是半晌,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屋子里有些冷了,摸摸炕,炕梢已经有了凉意,怪不得自己冻得直抖。慢慢起身穿上件薄棉袄,下了炕,摸索着穿好鞋,打算出去添点柴火。到炉子那瞧,果然,只剩下一堆发白的灰烬,几丝火星可怜地燃着。
“好冷!”如斯打了个冷颤,身子哆嗦。依稀记得在院子里的东南角,堆着不少劈好的木条,只要添点,她就不会挨冻了。一时摸不到桌上的夹瓷盏油灯,想着路不算远,就这么走出去了。
捡了几块木头,心想能挺到明儿早上了,就赶快往回走。突然,在院子的墙角里,似有影子一动。
“谁?”如斯壮着胆子喊了一声,黑影又动了动,还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谁在那?”确定是个活物,她反而不那么害怕了,又朝黑影那前移了几步。
一个人走出来,身上有淡淡的莲花陈酿的酒香味道,披着件黑色的裘衣,在夜里很不显眼。如斯瞪着眼睛,有些惊讶。
“你来找徒……我爹?他应该在西屋……”生生吞下要出口的话,如斯问他来这的意图。
完颜亮轻撇了下嘴,“我不找他。只是喝了些酒,睡不着,出来走走,就到了这……”
如斯往大门看去,静悄悄的,“门卫居然没禀报?”
“那几个草包,两下就倒了。”他极为不屑,眼睛习惯性地一眯,腮上有些微醉的酡红,给他英武的脸上添了少许不自然的温柔。
见如斯看他看得失神,他跺跺脚,“冷死了!你该不会打算和我在这站着讲话吧?”他往手上哈了一口气,用力搓着。
如斯犹豫了一下,往四周望望。他狡黠一笑,伸出右手食指,“他们也够累的了,我让他们好好睡了一觉。”
果然是完颜亮,足够谨慎,何时何地也不肯冒险。如斯笑笑,把他让进屋。他接过她手里捧着的木块,熟练地往炉子添,用炉钩子拨弄了几下。不一会儿,火就旺了,屋子里暖起来。
如斯打了一壶水,打算烧开了泡茶喝。他坐在桌旁,借着光看她就寝前看的书。那是本因为看了多年,边角都微微卷起来的经书,看后被如斯随手倒扣在桌上。
并不是羡慕青灯古卷的日子,也非舍得三千烦恼远离红尘俗世,只是想求得片刻宁静罢了。当初向富察氏要时,她起初也是一脸愕然,继而了解地一笑,从炕头的枕头底下掏出这本《大涅槃经》递给如斯。末了,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要说心结……哪一个不是自找的?”
完颜亮随手拿过,轻声读出如斯方才看的那段,“生世为人难,值佛世亦难。犹如大海中,盲龟遇浮孔。”
他叹了一句,“是啊,真难,难到……令人绝望……在海里漂浮的瞎眼龟,百年一次浮出水面,该如何能恰好遇到那个孔洞?”他偏过头来直直问如斯。
“你认识汉字?”顾不得答他的问话,如斯反问。不是她少见多怪,当初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已经够让自己吃惊了,如今见他毫不费劲地读出来偈语,她更是想也没想到。
他双手交叉,扣在脑后,往后靠在椅背上,闲闲开口,“我从小,就有好几位汉人先生;张用直先生,就是皇上和我的师父。我和皇上打小一起长大,论起诗词歌赋,我比他,倒是略逊一筹了,连韩昉韩大人也是赞不绝口……”
如斯不以为然,“哪个大臣不是阿谀奉承啊?敢对皇帝的作品指指点点,是不是不要命了?”后世的乾隆皇帝,不就是颇为自负,东抄西抄,宣称写了万首诗?
完颜亮沉吟道:“皇上十来岁时,韩大人曾做了一首宋词,可惜年头久远,我记不得了;只记得,皇上听罢,当即针对词中的“芳草”、“寻芳”,背出《楚辞.招隐士》中的“王孙游兮不归,芳草生兮萋萋”;针对“金衣”,背出唐人杜秋娘《金缕衣》中的“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针对“才子倒,玉山休诉”,又背出李白的《襄阳歌》中“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如斯咂舌,即使是江南学子,也未必能有这般学识,何况是一个女真少年?当下对这个少年即位的天子心生好奇,不知是什么样的奇人。看完颜亮的语气、神色,他们堂兄弟二人,应该是极为亲密的,不然,他也不会少年得志。
“对了,大过年的,你就这么出来了,家里人找不到你,怎么办啊?”如斯有些担心,万一找不到人,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受罚吧?宴席虽是散了,但是若是宫里急召……
他忽地惨然一笑,“哪个会管我的死活!”脸上露出一抹阴霾,平白添了一股阴狠,像一只绝望地负隅顽抗的小兽。
“你喝了不少酒……”正好水也烧开了,如斯泡了壶茶,给他倒了一杯,“喝点茶吧。”
他接过,脸色随即恢复正常。“你进宫了?”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如斯也就识相地不再问他。
她点头,“见了太后,也见了皇后……还见了你的母妃……”鬼使神差地,加了最后一句,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
他神色一动,却马上掩饰过去,“皇后没为难你吧?”完颜亮,应该是知道些什么吧。不然,何出此言?
“没有。她很高贵,人又长得美……只是说,今年皇室,不适合办婚事。”如斯咬着唇,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妩媚的脸,熟悉的五官,和那种熟悉的倨傲神色,渐渐和夏晓冰重合……
“你是汉人吧?”他突然发问,如斯尚在神游,猛然听他一问,被他唬得一愣,下意识点头,“当然……”等她回过神来,吓得她掩口低呼,“你说什么?”
他笑得奸诈,满是得意和戏谑。如斯板起脸,“你知道就知道了,想干什么?”
他突然正色,正视她的眼,一字一句地说:“你想干什么我不管;但无论如何,能保全自己,便是最好。还有,对周围的人,多些警觉,总是好的。”
相顾无言,颇为尴尬,两人各自品着茶,不再说话。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是故人……”完颜亮轻轻开口,杯中的热气缭绕,他的脸藏在雾气后面,氤氲不清。
如斯心里一疼,曾经的伤痛一下子全涌上来;观陌,从前是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走吧,够晚了,我要睡了。”冰冷的话语自她嘴里吐出来,他一愣,讪讪放下杯子,“你……没事吧?”
如斯挥手,做了个不送的姿势;他看了她半晌,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没回头,只是说了句“夜里凉,别冻着”,大步一迈,就垮了出去。他,当然也是骄傲的人儿啊。
如斯的嘴半张着,原本那一丝不知所措,一下生生断了弦儿,在瞬间支离破碎。为什么这么疼呢,好像心里最柔嫩的肉,被一柄钝钝的刀子割着,她眯缝着眼,好像那疼痛,会游动,慢慢延伸到全身,脸上一凉,上手一摸,才知道,居然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