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娑罗双树伫立于月夜下,寂寥无声,仿佛有着曾经佛祖涅槃时的沉寂。
永贤站在双树下,清瘦的身子在夜色中很是单薄。他望着周遭山野,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见恒空那年幼的身影。他修行数百年,早已是佛法大成,然而此刻却是乱了心境,忐忑不安。
那个孩子本就是瞒着天剑门收养下来的,知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若是被玉衡真人发现,那白狐妖的孩子身上流着李沧澜的血脉,那后果不堪设想,且不说云隐寺千年的清誉会毁于一旦,就连那天性善良的孩子也会因此而送掉性命。
“永贤师叔祖!”
就在永贤焦急之时,却听见山谷间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他神情一滞,欣喜起来,旋即运起佛门真法寻着那呼唤御空飞向了山谷。昏暗的山谷乱藤间,一个瘦小的身影步履蹒跚,却正是恒空。
永贤心念一动,落在了恒空身前,看着恒空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白衣,沾着不少的血迹,永贤神色一紧,大步向前握住了恒空的小手,急忙道:“发生什么事了?”
见永贤惊慌的样子,恒空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道:“师叔祖,您放心,我只是到这山谷间来走了一遭。”
“走了一遭?”永贤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可是看恒空那狼狈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不像仅仅是走了一遭,连忙问道:“那你的衣服和身上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恒空笑了笑,又道:“师叔祖离开之后,我看见一只翱翔于天际的苍鹰俯冲而下,似是在追捕什么猎物,然后想起了师叔祖所讲的苍鹰搏兔的典故,情急之下为了救那只兔子,就寻着苍鹰的踪迹来到了这山谷之内,谁知兔子没遇到,却是见着了一只……”
说到此,恒空想到自己提起寺院的时候,白狐那双眼睛中的恐惧与惊惶,话语却是不知不觉的缓慢下来,久久说不出口。
“遇见了一只什么?”永贤问道。
“嗯?”恒空被惊了一下,抬头望着永贤,当即道:“我不知那是马鹿,还是泽鹿,它的后腿中了猎人的箭矢,因为当时寻不到师叔祖,所以我就自己将那支箭拔了,替它包扎了一下。想必,现在它已经回到了双亲的身边。”
话一出口,恒空自己也有些惊讶,这一番谎言几乎是下意识的,至于具体的原因,竟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仅是因为那怯懦与乞怜的眼神。从小就墨守佛门清规的他,却是忘记自己已然打了妄语(注3)。
永贤静静地看着恒空,那双看破了红尘缘起缘灭的眼睛,浑浊且无法洞清,隐隐有一种百年悠远的沧桑感。他突然伸出那只苍老的手,轻轻地抚着恒空的小光头,抚着这个自己亲手带回云隐寺的孩子,一言一行如往昔一般慈祥,一切似乎已在不言中。
这是恒空从小以来的第一句谎言,而且是面对关怀备至的永贤,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自在,小脸红得跟前一刻的夕阳似的,心中就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心中堪堪自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说那白狐并非人类,但也总是世间生灵,佛祖一定会原谅我的。”
饶是如此,恒空依旧愧疚至极,加之又怕被永贤识破,心中一时焦急无比,当即岔开话题,道:“师叔祖,我们什么时候回寺里,我好困……”说着,又是一个呵欠,仿佛困顿极了。
永贤望着远天昏暗的暮色,想到此刻或许仍留在寺里的玉衡真人。一阵沉默之后,轻轻地拍了拍恒空瘦弱的肩膀,道:“再等一下吧。”
恒空见永贤不再追问,心中如大石落地,暗暗地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傍晚时期前来传话的和尚,顿时疑道:“师叔祖,玉衡真人不是天剑门的首座之一么?他今日为什么会来寺里?”
恒空的话似乎在永贤的意料之中,那皱纹满刻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惊讶,道:“玉衡真人带来了慈航轩的灵鹤,根据灵鹤所言,未来数十年之内,九州将会有一场大劫。”
恒空眨巴着眼睛,一脸的疑惑,低估道:“大劫?”
永贤点了点头,道:“只是现在谁也不知道那场劫难到底所指为何,就连发送灵鹤的慈航轩也不清楚。”
恒空眉头一皱,又道:“会是魔门么?据说在八年前的终南山一役,有一部分魔门的余孽逃脱了。对了,师叔祖,李沧澜又是什么样的人?”
永贤神色一紧,连忙问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看着一向慈祥的永贤脸上,竟出现了几分罕见的严峻,恒空疑惑至极,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脱口道:“是恒远师兄告诉我的。”
远天的群山,在昏暗的天幕下缓缓起伏着,错落有致,不见始终,仿佛这夜也一样没有了尽头。娑罗双树下,恒空胸前那串碧玉念珠依旧青光熠熠,白韵闪烁。一阵沉默之后,永贤缓缓道:“那是一个生不逢时的旷世奇才。八年前,若不是他拼着性命施展九宗秘术……”
说到此,永贤没有再说下去。
恒空皱了皱眉头,当即疑道:“既然他替正道剿灭了魔门,却为什么又会被天剑门压在镇妖塔之下?
永贤轻叹一声,道:“前尘往事,不是简单的正邪善恶几个字说得清。”说罢,又是一声长叹,只是这次仿佛却更加的沉重,又道:“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值得你去三叩九拜的人。”
恒空愣了一下,疑道:“出家人不是只拜佛祖么?”
永贤轻轻地摇了摇头,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恒空应了一声,却是不再追问,想起先前在谷内的遭遇,当即挽起了胸前的碧玉念珠,指着中间那颗泛着白色光韵的念珠,道:“师叔祖,为什么这颗念珠与其他的不一样?刚才在谷内的时候,多亏有它的帮助,我才能看清前方的。”
永贤看着那串曾跟随自己数百年的佛门念珠,那抹白韵依稀有着那飘渺的白色身影,低声道:“她只是在守护着你。“
一老一小,坐在悬崖的娑罗双树下,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夜却是过了半夜。待到永贤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时,发现那个清澈得近乎透明的孩子,已然倒在了自己的怀中,那稚嫩的小脸上,双眼微闭着,嘴角泛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似是步入了最甜蜜的梦中。
想着那不为人知的前缘,永贤一声长叹,喃喃道:“终有一天,终有一天……”
那惆怅与忧虑,竟似这寂寥的黑夜一般沉重。
(注3):妄语,僧人的五戒之一,即谎言、欺诈。其余四戒,杀戮、偷盗、淫戒、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