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番简单的合计后,便踏上了回扬州的路。
萧无名本来无意再回扬州的,可是当他看着白小小眸子中那乞求与依依不舍,素来独断独行的他,这次却是出人意料随了众人,至于其中的缘由为何,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再说白小小回扬州,或许是为了去看柳文韬的重生,或许是为了去看龙紫芸见爱人复苏的喜悦,又或许是为了见证那段人鬼之恋的终结,毕竟人鬼始终殊途,已然阴阳永隔的两人,是不会有任何结果。说到底,她去见的,或许只是一种恋人离别的无奈与悲伤。
当然,她执意去见的,又或许是别的什么,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愫。
夜幕之下,虚空黯淡,飞在最前方的青鸾,散发着淡淡的青光,羽翼袅袅而远去。白小小怔怔地望着,那澹淡的青光,仿佛折射着似水的柔情。很多年前,娑罗双树的悬崖边,她便习惯了凝望,趴在崖边默默的凝望。再到之后,为了幻化人形而离去,她也仍旧凝望,凝望月夜下的星空,因为星空的另一端有着思念的人儿。
尽管此时此刻,那淡淡的青光于她来说,有些耀眼,甚至刺痛,但她却仍旧默默的望着,她也从来都是这般默默的望着。或许,这一路不为其他,只是为了贴近,即便那看似拉近的距离越发遥远……
青鸾之上,那绒绒的青羽,让人倍感舒适、温软,红豆枕在恒空的腿上,双手环在他的腰间。那张妍丽的小脸苍白,似乎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尽管那双眼睛依旧紧闭,但是眼角的泪却没有干涸,无声地顺着那狭小的眼缝,流个不停,淌个不歇……
恒空手持着碧玉念珠,默诵着佛家经文。
忽地,他只感觉自己腰间的小手搂得更紧,眼前那悠长的睫毛,被泪水沾湿,凝在一起,微微颤了颤,只听见温润的声音,细腻中又残余着几分悲痛——
“喂,我喜欢你。”
恒空一怔,却连手中的碧玉念珠也滞住了。虽然他从小生在空门,但是毕竟在红尘混迹了一段时间,初入红尘的那般木讷与不适,已经逐步在众人相处的欢笑与嬉戏中瓦解。
然而,此时此刻,听得红豆这么一言,他也自然是知晓其中含义。
“不管你是和尚,还是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要努力去争取。”
澹淡的青光中,似乎一切都很静,静得能听见红豆的呼吸,随着胸脯一起一伏。沉默许久,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紧了紧环着恒空的双手,道:“我很累,先睡一会儿,到了柳府再叫我……”
说完,红豆便没有再言,仅剩下恒空独自一人,怔怔地望着周遭逐步远去的群山,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不曾预料的,虽然他此刻似懂非懂……
一路上,青鸾悠悠,或许是那神鸟通得人性,竟然刻意放慢了飞行的速度。易青岚、叶玄天见此,虽然不知青鸾为何如此,但却也是随之减缓了御空速度,那原本只需一个时辰的路,硬是生生拖到两个时辰。
众人回到扬州,已是深夜时分,除了越水畔的花船依旧喧嚣以外,扬州城大部分地区已是寂寥无声。因此,并没有什么人,注意虚空众人的踪迹。
各色光华褪去,众人落到凌乱不堪的花园里,八角小楼依旧如往昔,静谧的矗立于青山碧树之间。
在小楼里等了一夜的龙紫芸,见得众人回来,慌忙迎了上来。当她见得叶玄天手中的阴阳花时,她眼眸一亮,脸上的欢喜不言而喻,不过很快的,那分喜悦就被悲伤代替,望着那一青一赤两道光芒,眼中总有说不尽的落寞。
龙紫芸凝了凝神,低声道:“各位仙长,这便是阴阳花么?”
这时,红豆已经醒转过来,尽管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但仍旧眸子中仍旧隐隐有着先前的沉默。她看了看龙紫芸,又看了看眼前的八角小楼,缓缓道:“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
龙紫芸听得,神色一怔,尽管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但是……
十年,仅剩一晚……
最终,千言万语,绕指柔情,仅是化作一声叹息……
旁边的小芸见得,慌忙跪倒在众人身前,小芸泣道:“各位仙长,还有别的办法么?夫人……夫人……夫人与主人,都是一心向善之人,不应当是这般结局啊……小芸恳求,各位仙长能成全夫人与主人,小芸愿意为各位仙长做牛做马……”
华生与永福见状,也是跪倒在地,哭诉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就仿佛如那花草从的磐石,沉默而冰冷。尽管他们都是修真者,在凡人眼中如神仙一般的存在,飞天遁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仙人,不会活死人、肉白骨那等神术。再者,人鬼始终殊途,终归不会有好下场……
“小芸,你们快些起来,不要再为难众位仙长了。”说罢,龙紫芸挽起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泪,勉强微微笑道:“众位仙长去歇息吧,紫芸知道该怎么做。有文韬十年的相爱,我今生已是无憾……”
说罢,那幽幽的身影便转身走入小楼,消失在凉凉的月华下。至于有没有遗憾,或许谁也不会知道,或许连她自己不清楚。只是,众人都可以肯定,倘若她有再来的机会,或许又是另外一种结局……
角落里的白小小,紧咬樱唇,面色苍白,在众人的惊愕之中,拖着娇小的身子,一瘸一拐向寝居走去。
殊途之恋,莫非始终没有好下场?
翌日,东方的太阳早早升起,依旧那般灿烂,那般绚丽,仿佛这人间的一切,与它毫不相干,它不会为了任何而驻足。
八角小楼,沐浴在柔和的朝阳下,一切都是新气象。
只是,从旁凌乱的百花丛,还残留着昨夜的露珠儿,晶莹得就似泪水。
小楼内,白纱帘子被撩起,龙紫芸坐在床边,握着那双握了十年的手,看着那张看了十年的脸,每一道轮廓,每一条曲线,都已刀刻火烙般的印在她脑海,即便是在那轮回来世,似乎也无法忘记。
许久,她缓缓站起身来,道:“各位仙长,请开始吧。”
红豆没有任何言语,拿着阴阳花走到床边,二指相凝,一道青光闪烁,点在柳文韬的经络各处。旋即,她手中凝起法诀,二指对准阴阳花,只见在那一青一赤两道光芒之间,涌出一道白色雾气,凝结在那纤细的指尖,而那神奇的阴阳花却逐步开始枯萎。片刻之后,便化作一堆微尘,消散在空气中。
近乎是在瞬间,红豆凝着白色雾气的手指,便点遍了柳文韬各处经络,而那阴阳花的精华,也是尽数被注入到他的身体……
整个过程,细腻无声,始终笼罩着淡淡的哀伤。
见得柳文韬的脸色,逐步由蜡青恢复常态,龙紫芸噗通一声跪在了众人身前,道:“各位仙长,请受我一拜,紫芸还有一事,还请各位仙长成全。”
恒空一见,慌忙将龙紫芸扶起来,道:“柳夫人,请说吧,不用这样拘礼。”
龙紫芸微微颔首,起身道:“还请各位仙长能施展神通,让文韬能将我忘记。”
听得龙紫芸一言,众人一怔,面面相觑,这抹销记忆的术法,却是他们不曾习得的。只是,龙紫芸那殷切的眼神,却是一时让他们无法拒绝,他们也清楚龙紫芸为何会有此要求……
“无法单独将你忘记,只能抹销掉他所有的记忆。”
听得这毫无波澜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却正是萧无名。龙紫芸迟疑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身看着华生、永福、小芸,道:“你们跟随我与文韬多年,我对你们也最是放心,以后还麻烦你们多多照顾文韬。”
三人一听,又是痛哭起来,那红肿的眼睛,分明就还残留着昨夜的泪迹。
龙紫芸朝萧无名点了点头,道:“仙长,请……”
萧无名走到床边,手中折扇一收,右手凝起几道奇异的印决,二指骤然摁在柳文韬眉心处。旋即,一道白光渐渐在萧无名指尖泛起,柳文韬依旧昏迷着,只是额上渗起层层细汗,眉头紧紧皱起,仿佛身在梦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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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快过来,主人醒了!”
床边,小芸惊呼着,一脸的欣喜。
柳文韬吃力的撑起身子,神色之间尽是困顿,只见他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旋即打量起周遭来,桃木桌椅,古朴书案,一张古琴,一支洞箫,再有眼前飘飘的白纱帘子,似乎一切都是那般似曾相识。
他神色忽地一怔,望着眼前的陌生少女,道:“姑娘,您是……”
小芸明显的一怔,道:“主人,我是小芸啊!”
柳文韬眉头一皱,疑道:“主人?小芸?我……我是谁?”
小芸慌了起来,忙道:“您是柳文韬,您是我的主人。”
“柳文韬?”柳文韬低声自语着,竭力寻思着这个名字,寻思着眼前的少女,寻思着熟悉的一切……
小芸恍然大悟,惊呼道:“华生、永福,你们快来啊!主人好像失忆了!主人,主人,你可别吓唬我啊!对,对,一定是那只妖怪!”
柳文韬怔怔地看着眼前少女。
小芸慌忙解释道:“三天前,柳府出现了一只妖怪,当时您为了保护我和华生,自己却被妖怪袭击……”
很快,永福、华生二人便是风驰电掣地跑了进来。随后,那古朴典雅的八角小楼之内,便是主仆四人一惊一乍的声音,仆人的描述那般惊心动魄,那般口若悬河,直叫柳文韬听得愣愣发神……
不久之后,在小芸的搀扶下,柳文韬走出八角小楼,那突如其来的阳光,却是耀得他睁不开眼,以袖袍遮着眼睛,那种朦胧模糊的感觉,恍如隔世。
许久,待到适应眼前的光线后,他才缓缓地放下遮掩的手,尽管眼前的花园一片狼藉,石块土堆埋没了园子的大部分,但是从那姹紫嫣红的角落里,依稀能看出这片园子曾经是何等的美丽。
一阵清风泛起,花草幽香扑面而来,叫人心旷神怡。
忽地,他脱离了小芸的搀扶,独自来到花草从中,望着眼前凌乱的园子,心中却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他回头一看,却是一座古朴小亭映入眼帘,其上以行楷书着三字——红叶斋,又是一阵清风,从旁几株枫树,艳红似火,婆娑作响。
他来到红叶斋,只见石案之上,摆着一把古琴,从旁置着一支洞箫。他执起洞箫,放在嘴边,低沉的箫声婉转而起,却是一股子莫名的悲怆……
忽地,他神色一怔,放下洞箫,悲怆之声戛然而止,自己为何会习得洞箫?
他看了看手中洞箫,又看了看案上古琴,心中却又是一番疑惑,为何此处除了洞箫之外,还有古琴?莫非以往,都是自己独自抚琴弄箫?
可惜,无论他如何寻思,却总是没有头绪。
他执着洞箫,又不知不觉地回到花草从,低沉洞箫又是幽幽而起……
不远处,隐蔽的林子间,望着那残存的园子,龙紫芸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多么想冲上前去,与他一道抚琴弄箫。可是,她知道,作为阴阳永隔的两人,都已是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旁边的恒空、红豆等人,早已是沉默得听不见呼吸,而素来冷漠的萧无名,神色也有几分不自然。至于白小小,则早已独自坐到一旁的树荫下,颤抖蜷着身子,无声的流泪,那种感觉,她比任何人都深刻,比任何人都恐惧……
龙紫芸望着远方,听着洞箫,喃喃道:“大师,这天地,真的有轮回么?”
恒空一怔,一番欲言又止,旋即陷入默然。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无法回答,他也可以妄语,但此刻却选择了沉默。那些虚幻的轮回来世,到底是否存在,就如忘心所言,谁也没有过轮回的记忆。
龙紫芸轻吸一口气,淌着泪的脸,洒然一笑,道:“大师,开始吧。”
显然,她从恒空的沉默中,已经得到了答案。
恒空微微点了点头,手结佛印,喃喃诵起往生咒。
在那梵歌之中,龙紫芸的身体逐步淡化,幻作点点星光,融在风中。
一滴泪,落在她眷恋的大地,一切都消失不再……
八角小楼旁的百花丛,一阵清风泛起,几只蝶儿从林子飞来,舞在那百花丛,绕在那洞箫边。听得身后隐隐的啜泣,柳文韬眉头微蹙,回头一看,却见小芸泪流不止,疑道:“你为何流泪?”
听得柳文韬的话,小芸慌忙挽起衣袖,拭着脸上泪迹,强颜微笑道:“我……我……我只是看着那些蝶儿,想到夫……主人曾经给我讲述的故事,就是那个梁祝二人化蝶的故事。所以……所以我,我才……”
柳文韬一怔,喃喃道:“梁祝化蝶……”
一阵寻思无果之后,他又缓缓地摇了摇头,执起洞箫,低沉的悲怆之声,再度荡在百花丛。
吹着,吹着,他却发现一只蝶儿停在自己的箫上,仿佛是在聆听或者诉说着什么,他望了半晌,道:“蝶儿,蝶儿,别人都成双成对,为何你却孤身一人?”
话毕,他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怎地和一只蝶儿在语?”
昏黄的夕阳下,劫后余生的百花丛一片狼藉,他独自站在废墟之间,吹弄着洞箫,两行清泪,淌过脸颊,落在他执箫的手指。
他神色一怔,默默地看着指头的泪滴……
自己为何会流泪?
有些东西,或许永远无法忆起,但是冥冥之中却会有一种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