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恒空除了修炼《寂灭心经》以外,每日又是多了一堂例行的功课,便是修炼忘心所传的无名法诀。
起初,恒空还担心自己修炼无名法诀的事情被他人察觉,神情可以说是终日恍惚。不过,就在寺内长辈例行公事似的查探过他的修为境界以后,他算是彻底的放心下来,或许是忘心所授法诀太过神奇,且不说延明没有看出什么端倪,甚至就连佛法大成的永贤,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忽忽之间,又是数月过去。
这一日,天幕一片橘红,夕阳下的鸟儿,伴随着困倦的叫声,向着远天尽头处的巢穴归去,又是一片黄昏。
东灵后山的林间,距离娑罗双树百丈之处,却是有一道身影借着那古树的遮掩,愣愣地望着那座悬崖,望着索罗双树下入定的恒空。
青丝如墨,被一支白玉簪挽住,盘在头上,长衣的花纹虽然古典,但布料却是上等的绸缎,绝不是东灵深山的农妇所能拥有的。虽已不再是双十年华,但那脸却比青涩的少女更令人惊叹,眼角处没有一丝鱼尾,只是那双眼却是深沉了许多。
苏灵绣。
她就这样默默地站着,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眼波流转,神色复杂,让人无法辨清她心中所想。
不知过了多久。
忽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神色一紧,复杂的神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光也变得冰冷下来,隐约之间还有着一股恨意,道:“你终于舍得出来了么?”
她话音刚落,只见缕缕黄沙落到林间,逐步凝成了人形,一袭灰衣,那双灰蓝色的眼瞳如往常,依旧带着那股寂寞与冰冷,却正是忘心。
忘心缓步走到苏灵绣身边,一起望着那娑罗双树的悬崖,道:“那只白狐,是你安排的?”
苏灵绣望着那个小和尚,眼神颇有些玩味的感觉,道:“当年为了瑾萱,李沧澜不是背叛了整个九州正道么?如今,我也要让他的儿子也重蹈覆辙,生不如死,被万人唾弃!”
“灵儿……”忘心轻叹了一声,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的所作所为,我不会不清楚。我奉劝你一句,就此收手,不要再作茧自缚。”
听得忘心的话,苏灵绣当即一怔,似是陷入了最深沉的回忆,顿时沉默起来。许久之后,忽地冷笑起来,几许痛楚,几许疯狂,转身看着忘心,眼中说不尽的憎恨,道:“灵儿?你还记得我是灵儿?十二年前,圣主身死,那个最困难的时候,是谁抛弃了我和孩子?你现在来叫我灵儿?圣主将你养大,授你术法,你是怎么回报他的?终南山一役后,教众叛变,你倒是一声不响的就离开了,我孤身带着孩子躲避叛徒的追杀,你知道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么?”
忘心沉默着。
或许是多年的憎恨与压抑终得释放,苏灵绣没有半点停止的意思,指着远处娑罗双树下的恒空,怒道:“你现在来劝我收手,是心疼那个孩子,还是心疼那只狐狸精?,别忘记了,当初杀死李沧澜的可是你。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和孩子是多么需要你?而你却躲在这深山教导那狐狸精的孩子!你以为摘下面具,换个名字,传授那孩子术法,就能抹销他的杀父之仇?待他成年,我将真相告诉与他,他还会对你这般敬重么?玄门左圣,无心先生!”
与苏灵绣相比,忘心的神色依旧没有丝毫的涟漪,低声道:“玄门已成过去,而我也不再是玄门中人,无心也好,忘心也罢,终归只是这世间潮溯的一朵浪花,我从来不会遗憾,也从来不会去挽回。”
“是么?”苏灵绣冷笑着,道:“你会后悔的!我会让这个孩子与他的父亲一样,走上同一条不归路!”
看着神情激动的苏灵绣,忘心并没有诧异,道:“我不会阻止你对李沧澜的报复,但是希望你慎重的考虑清楚,至于其中缘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苏灵绣一怔,似是被击中了要害一般,痴痴地立在那里。不待她回过神来,却见忘心眉头一皱,望着夕阳下的山野,道:“有人来了。”
听得忘心的话,苏灵绣惊醒过来,望向山野凝神片刻,回头冲着忘心道:“记住,你会后悔的!”说罢,便运起灵力,御风而上,向着天涯飞去。
忘心再没有半点动作,只是默默地立在原处,望着那天边的身影逐步远去,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些封尘的画卷……
那一年,他还年少,站在那个男人的身后,看着路边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那个乞讨的破碗,那双饥饿的眼睛……
那一年,他还年少,拽着纸鸢,跑在那春花灿烂的白驼山,身后跟着一个初长成的少女,口中不停的唤着:无心哥哥,等等我。那一刻,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怀疑那四人歃血的盟约……
那一年,他不再年少,术法大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在那个喜庆的日子里,他却是站在一旁,望着她与那个男人交拜天地……
那一切的感觉,她却从不曾知道,也从不曾了解,只是默默的被他埋在心间,随着那年复一年的春花秋月逐步淡忘,又或是是从不曾淡忘……
沉默之后,山间一阵清风,缕缕黄沙飘向天涯,就像那些逝去的岁月消失不再。
月夜下,东灵山寂寥如斯。昏暗之间,一道虚影划过夜空,落到了娑罗双树下的山谷间,却正是那原本已经离去的苏灵绣。
只见她走过荆棘,顺着山势,来到一座崖间的石窟前,撩起那如瀑布般垂落的藤蔓,白狐正安静的蜷在角落,呼吸平稳,似是步入了睡梦。苏灵绣缓步向着白狐走去,或许是缘于山野太过偏僻,尽管她的步履轻微,却仍就打破了石窟间的寂静。
听得那响动,白狐猛然惊醒过来,望着眼前的妇人,呜呜的低吟起来,一双眼睛灵动至极,疑惑间又有几分怯懦。
苏灵绣看着白狐,目光随即落到了那毛茸茸的狐尾之间,那串早已风干的冰糖葫芦虽不再有当初的晶莹,但也算是保存得完好。
苏灵绣道:“既然你不在意妖人殊途,那我也愿意授你百年灵力,助你在十年之内幻化人形。”
白狐一怔,眼眸泛起一丝欣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丝欣喜旋即消失不见,也不敢抬头望向苏灵绣,沉默半晌,又呜呜地低吟了两声。
听得白狐的低吟,苏灵绣笑了起来,道:“都说白狐是世间灵物,不仅懂人心思,更懂世间真爱,甘愿为之付诸一切,看来的确如此。你现在初入妖道,若想幻化人形,至少也得在百年之后。你也清楚那小和尚天赋惊人,若是再等百年,凭借他的资质与悟性,也至少是云隐寺数一数二的人物,到时就算你幻化人形,又能怎样?所以,你若想要与他双宿双fei,唯一的机会便是在他心性尚未成熟之前,将他引出佛门。”
白狐摇了摇头,又是两声低吟。
苏灵绣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言语之间却多了几分嘲讽,道:“你现在无法幻化人形,于他来说终究都是异类,他又如何能了解你心中所思?即便他了解,又如何能与一只白狐厮守百年?我言尽于此,如何选择,全凭你自己。”
石窟又恢复了寂寥,唯有那凉凉夜风,渗过藤蔓,灌进石窟。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白狐缓缓地站起身来,带着那黯淡的冰糖葫芦,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苏灵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