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客中逢剧孟,回醉酒家楼。
伏剑别君去,前途无限愁。
话说崔公,一时怒气塞胸,走入后堂,把那罗帕,向李夫人面前一掷,厉声骂道:“你这老淫妇,管得好女儿。”遂直挺挺坐在椅上,只是咬牙切齿,双手摩腹。李夫人仓猝不知头脑,惊得心定口呆。及将罗帕拾起细看,方知这个缘故,一时亦气得手脚冰冷。正在没做理会处,忽闻外边一片声喧嚷道:“崔公在那里?圣上有旨宣召。”崔公听说,便把罗帕劈手夺来,放在袖中,指着李夫人道:“你好好教那不肖女速急就死,不许停刻。待我面圣回来,再和你这老淫妇说话。”言讫,遂忙趋出,同着使臣扬鞭驱马,迅速入朝。那时,圣驾已退入后宫去了。只殿堂候官过来禀道:“太师爷同着各位老爷,俱在政事堂,专候老爷相见。”崔公便又趋到政事堂上,与众官一一相见毕,就问道:“顷闻皇上召崔某,不知有何圣谕?为何崔某入朝,又不得面驾?”贾似道道:“只为襄阳被围,十分危迫。学生日夜焦思,并无一人可掌理兵事。想起老先生,尽忠为国,兼有拆冲御侮之才。为此出疏保荐,已蒙圣上票准,降旨宣召。伏乞老先生,为国分忧,莫辞艰险,速急一行。”崔公闻说,愤然道:“某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当国家多难,正臣子尽瘁之日,纵使肝脑涂地,所不辞也。今晚暂归敝廨,明日即便起程。”御史李琪道:“老先生识见高明,岂不闻为国忘家,为君忘身。又道是救兵如救火,那襄阳被围,朝夕待援,真有燃眉之急。因此,下官与各位先生,已预先备酒关外,特为老先生饯行。国家安危,在此一举。老先生还宜即刻束装,不便回衙了。”崔公道:“所论极是,下官就在今晚发符,知会各营将士。二鼓取齐,三鼓发兵便了。”说罢,起身告别。众官一同送崔公至关外,把酒作饯道:“老先生练达兵机,囗颇管测,只待凯旋之日,再当奉贺诣教。”既而众官饯行毕,各各回去。本府知府宋汝贤,独来饯送,回避左右,低低说道:“老先生亦知此行,果系出自宸衷么?那贾公名为荐举,其实阴谋陷害。所以逼勒老先生起程,不容少缓。若老先生提兵到襄阳,须要出奇制敌,计出万全,不宜造次轻举,堕入群奸局内。”崔公道:“谨领贤府大教,下官当书之于绅。但贾贼设谋害我之意,下官岂不知之。只是捐躯赴难,亦臣子之分所当为,我何畏哉。”言讫便向袖中取出罗帕道:“下官又值家门不幸,有些丑事,那兽衿申云,就重烦贤府,即刻拘审下狱,勿使漏网。设或下官侥幸生还,容当造谢。”宋汝贤闻说,慌忙打恭道:“军情紧急,不敢久谈,所谕之事,无不领教。”遂起身作别而去。崔公取过笔砚,写书寄与夫人道:我以襄阳被围,奉旨往救。皇天我,决得生还。衙中诸事,想卿自能料理,无须细嘱。第恨申云,兽心凉德,毁我家风。吾已面托府尊宁汝贤,拘审定罪。其不肖女,权时宽责,俟我班师,再当究实处置。吕肇章年侄,亦宜作速遣回。惟要照管门户,弗致再有意外之事。那时虎兕出柙,莫怪我见罪也。匆匆草付,余不尽言。此嘱。
崔公写毕,登时缄封,付与家人崔义持归,寄达夫人不题。
再说凤娘,初时原受吕肇章嘱托。以后看见申生俊雅风流,顿生怜慕。又见吕肇章看了罗帕,登时发怒,不别而行,意不知是何缘故,心内十分惶惑,便把申生轻轻推醒。申生开眼一看,日已过午,不觉大笑道:“为何饮酒不多,便是这般沉醉。”就问,“吕肇章怎么不见?”凤娘叹息道:“吕肇章心怀不仁,郎君还在醉梦里。”申生听说大惊道:“这是那里说起?”凤娘便把灌酒窃帕之事,细细述了一遍。申生听罢,抚髀叹道:“罢罢罢,我倒中了那厮的奸计了。”心下是想道:“那厮得了诗帕,必然送与崔老伯,若不速行,祸必至矣。”遂沉吟了一会,叹息了一会,一时踌躇不定。凤娘问道:“细观郎君,忧疑不决,必有所怀,何不明言,与妾商之。”申生就把心事,细细说出道:“为此,小生惟恐祸临,将欲远避他方。只是缺少盘缠,无从措办。”凤娘道:“据妾遇见,亦以郎君速行为上。若无盘缠,妾有私蓄数金,并金钗一枝,愿以相赠。”说罢,就把数金并金钗拿出,赠与申生。申生接来,急忙拜谢道:“小生偶与贤卿一面之识,就蒙钟爱,异日定当图报。”遂即趋步出门。忽听得背后有人唤道:“申相公且慢行,等我一等。”申生回头看时,是崔义赶来。就问道:“你来怎么?”崔义跑得气喘吁吁,说道:“小人是因小姐特着彩霞出来,致小人传语相公,作速远行,不宜再至。寄来书一封,吩咐到前途拆看。”申生接书,急雇了牲口,连夜赶至临平。是夜宿于旅邸,取出小姐书来,拆开细看。只见书上写道:妾家君报信云,已面嘱府尊,只在早晚,便欲执君下狱。妾之死生,不足虑。君宜微服远避,弗致缧绁遭殃。幸甚,幸甚。惟恐穷途乏用,特令价驰奉金簪一件,少助路费。欲成一诗寄慰,仓猝不能。止有半律奉览,惟君垂谅,不宣。
一片相思化作愁,贞心难息谤悠悠。
青山只阻寻君梦,碧水何能洗妾羞。
申生看毕,不觉泪流满面,喟然叹道:“小姐小姐,你为我,这样用心。只可怜,自今一别,再无会面之日了。正欲展开再读,适值灯尽油干。唯闻窗外雨骤风狂,疏疏滴响,浩叹一声,只得和衣假寐。俄而鸡声三唱,冒雨登途。因为风雨所阻,在路耽阁,行了八日,始抵金阊,将欲潜访荀生,拟议避迹之所,不料荀生,半月前已往靖江去了。左思右想,无路可投。忽然记起表兄元尔湛,向在镇江行医,不若到彼,再作区处。主意定了,遂买舟而往。及到镇江,寻访数日,并不见元尔湛医寓在那里。
忽一日,城外间行,劈头遇着元尔湛,惊问道:“贤弟自在临安肄业,为何今日来到此处?”申生道:“路次不及细谈,此间有一酒楼,屈兄上去,从容奉告。”遂一同步到楼上。只见那间酒楼,正靠大江,纱窗朱槛,潇洒洁净,两个就对面坐下。申生把那前后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元尔湛闻言,再三安慰道:“诗帕虽则可疑,奸情未有实迹,就拿到官司,亦可致辩。今贤弟既然远来,敝寓近在金坛,不妨到彼处暂住,幸乞放心。”此时店小二已把酒肴陆续捧上,两个就临窗对饮。不多时,只见一个彪形大汉,踱上楼来。那人生得如何?但见:七尺躯威仪凛凛,两道眉气色堂堂。须髯如戟,面阔耳长。头戴蓝巾,身穿白袷。若不是黄衫豪客,必然是刺虎周郎。
那人上楼,四围一看,只见临水座位,众人坐满,便焦躁道:“你们通是这般坐定了,教俺坐在那里?”申生看他气宇不凡,料非寻常之辈,便起身拱手道:“足下尊意想要靠窗而坐,小弟这里只有两人,何妨共桌一谈。”那人笑道:“也好,也好。把我这个卤汉,配你两个酸儒,倒也使得。”遂把一张交椅,向南打横坐下。店小二就捧起一壶酒,两碗鱼肉上来。那人道:“鱼肉骨多,俺不耐烦吃他。有大块肉多拿两碗上来。”店小二又把牛肉羊肉猪肉一齐捧上。那人就把巨杯斟满,一连吃了二十余杯。拿起双箸,把三四碗肉顷刻吃完。一眼觑见申生那边剩有余肉,又拿过来,一顿吃尽。把须髯一拂,大声笑道:“俺食量颇宽,二兄休要见哂。”申生道:“细观足下,气概不群,仆辈区区,幸逢联席。只今南北交兵,疆场多故。试论天下大势,后来究竟如何?”那人道:“莫怪北边侵犯,南朝自无人物。他交兵的只管交兵,俺吃酒的只管吃酒,干我甚事。说他怎么。”元尔湛道:“足下虎头凤眼,相貌惊人,何不效力戎行,以取斗大金印。”那人道:“胜则招忌,败则受诛,俺怎受得这些腌之气,要这金印何用。”申生道:“足下议论慷慨,使人听之,爽然自失。仆愿闻足下高姓大名,志之不朽。”那人道:“兄辈只晓得几句正心诚意,俺只晓得一对拳头舞弄,但取异时相识,何须道姓通名。”便站起身来,靠在槛上,向申生、尔湛笑道:“两兄可晓得这浮云流水么,那浮云暗暗,都是古来这些英雄的浩然之气。那江水滔滔,都是古来这些英雄不得志于时的泪血流成。”说罢,又抚掌大笑,连饮数杯。饮罢,就在腰间取出银子,唤起店小二道:“俺与你纹银一锭,连这两位的酒资俱在里边,多也罢了,少也罢了。”
遂举手向申生、元尔湛一拱,竟自下楼而去。元尔湛道:“贤弟,此人何如?”申生道:“弟细观此人,即孟轲所谓狂者,子长所谓侠士也。”只有那满座饮酒的,也有骇他食量忒宽,也有厌他狂妄太过,也有羡他轻财不吝,也有爱他议论精奇,彼此互谈,纷纷不一。此时日已过西,元尔湛多饮了几杯,颓然欲醉,遂扶在申生肩上,缓步下楼。是夜,两人在客店投宿。次日早起,申生同元尔湛就往到金坛寓所来。原来尔湛并无妻小,只有一童一仆,房室数间,清幽僻静。申生住下,最便读书。只是一心念着玉英小姐,朝思暮想,寝食俱忘,而容颜渐瘦,不觉恹恹成疾。尔湛观他形状,为他候脉下药,慢慢调理。又知他得病因由,再三安慰,不在话下。
再说崔公,当夜点兵前发,名虽一万,实不上五千,又都是些疲癃老弱之卒,惨然叹道:“如此将士,岂堪临阵。我固知贾贼设谋陷害,置我死地。但我崔信一身不足惜,却不坏了国家的大事。我想这贾贼误国欺君,日甚一日,将来事势,不知何状。”忽又慨然道:“昔日马伏波,愿在沙场战死,以马革裹尸。我今为国从征,只宜奋力杀贼,何必虑着寡不敌众,以慢淡心。”遂昼夜驱兵,兼程而进。不满旬日,已到襄阳,离城尚有四十余里,崔公就令军士安下营寨,先着一个探子,前去探听元兵虚实。探子领命,去不多时,只见慌忙走来,回报说:“前面不远,俱是敌军守住,约有十万之众。只在早晚,就要破襄阳了。”崔公听说,便即传令,聚集将士商议道:“贼势浩大,襄阳危在顷刻。我欲进兵交战,不知你等众将,有何高见?”只见先锋苏有爵挺身向前,备陈破敌之策。要知苏有爵说出什么破敌之策?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