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原本已有的矜持和骄傲在这所深宫里被磨平了棱角,习惯了下跪和看别人下跪,宫里的主子娘娘多,对于我们这些奴婢,跪的时候永远要比看别人跪的时候多,想活命,就不能有这么多的刺,必须自己一根根把它拔掉。
德妃摆摆手,身边的侍女和轿夫太监乖觉的退到了远处。
我匍匐在地上,汗水湿透了脊背,鬓角有汗珠滑落,顺着鼻尖滴在青砖地上,慢慢氤氲开来,我四肢手脚冰凉,为着感觉到的,脊梁上方的那注凌厉的目光。
“你抬起头来,看着本宫的眼睛。”德妃淡然开口,她的语气依然很平静很温和,但她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愤怒和恶毒的光芒,“你可知道董鄂妃是怎么死的?”
我心里一跳,大脑中有针刺般的疼痛一顿一歇的,刺激着神经,我不敢直视德妃,只有匍匐在地叩了个头,“奴婢惶恐,请德妃娘娘明示。”
德妃微微哼了哼,轻启莲步,慢悠悠走过来,我能感觉得到地上的她的阴影在慢慢向我移动。
终于,眼前一暗,阴影完全将我笼罩其中,我看见她穿着月白色花盆底子的脚尖在我眼前一顿,停住了,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魄力,我呼吸为之一滞,连忙将头压得更低。
德妃俯下身来,冰冷的朝珠刮在我的脸上,又顺着面颊滑落,发出一丝闷响,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荡进我的鼻孔,柔软青丝骚着我脖颈露在外面的肌肤,她伸出冰凉的手,抬起我的下颌,逼迫我对上她美丽的双眸,那里正闪耀着这个人世间最最诡谲的光芒,我的目光与这股寒冷相交,只一瞬,便浑身被冻住般彻骨阴森,她轻柔的声音带着一股最决然的阴冷和讽刺,“因为她自不量力,真的以为自己才貌当真举世无双,先是迷惑了襄昭亲王博穆博果尔,又试图来蛊惑先帝爷的心,呵呵,你说,这样的人不得天花,那上天岂不是瞎了眼睛?”
上天两字格外重音,不知说的是真正的上天,抑或是天家难测之人,难揣之心?
德妃淡淡诉说着,目光悠忽飘落到我身后的远方,那里,是已故太皇太后孝庄,博尔济吉特氏.木尓泰的慈宁宫。
冷风吹过,我身上的汗珠儿被吹干,立刻又结了深深的一层,德妃的丝丝话语被风吹着,钻入我耳孔深处,轻轻牵动我的耳膜,继而化为一股利剑,深深剜割着我的心。
我身形巨震,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空气中从德妃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甜香将我包围,越发的窒息得我喘不上气来,我思绪飞转,心乱如麻,心跳如鼓,心力憔悴。
这是一种直接的警告?还是一种变相的判决?
我该怎么做?
“你是个聪明人。”德妃的话语适时将我拯救,同时又立刻将我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聪明的人往往都不会无缘无故得了不治之症,你说,对吗?现在皇上就在养心殿等着你,一会该怎么说,我想本宫不必再叮嘱你了吧?”
她的话语在停顿下来,余音绕梁,在我耳边回响,我只觉得双耳嗡嗡的想着,温宪的话不停在我脑海中回旋,别让我四哥和十四弟骨肉相残,而现在,兄弟间的较量已经拉开了小小帷幕,却是因着——我!
我心里百转千回,一瞬间闪过无数镜头和念想,又一阵风过,心里已经做了决定,紧张的神经反倒舒缓下来,这种毅然决然让我一瞬间恢复了全部自信,我甚至能抬头冲着德妃粲然一笑,坚定的道:“娘娘放心,奴婢明白。”
原来,这就是所谓帝王权术,宫闱计谋,先许我承诺,无限荣宠,再晓以利害,迫我自愿放弃,我还要伏地谢恩,感恩戴德。
只可惜,我明白的太晚。
而我,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如果死了,就掐灭了所有希望之火重新燃起的捻子,对不起了,我的骄傲,我只能选择活着,在这种情况下,瓦再卑劣,只要保全自身,善于韬光养晦,总有一天隐藏在身体里的玉会重见阳光,玉再倔强,碎落成片之后粉末随风飘散,就算再深沉的坚持也变成了灰飞烟灭,而这期间所有的努力,成全的只是别人机关算尽之后的畅快,绝不是自身的完美。
“今日之事,若有第二人知道,我会要你死的很难看。”德妃淡淡一笑,慢慢转身过去,招手命侍女过来伸手扶起我,她白玉般的面容上精明的光芒瞬间收敛,又恢复成了一片古井无波,又是那么的与世无争,恬淡宁和。表情变换之间,快得让我几乎有一刹那认为那算计,那深沉,那恶毒,那隐喻深刻的话语,只不过是我的幻觉,她还是记忆中那支娉娉婷婷的白莲花样儿的仙子,灼灼其华,高洁翩然,浑身散发出的慈母光芒能映照整个世界的昏暗。
但我却忽略了一个事实,一个曾经在我心中已经形成,又被表象迷惑了的打破了的印象——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是康熙的最后一任皇后,陪伴康熙风风雨雨半生,十年间为康熙生育六个子女,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康熙晚年争储风暴的核心,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仅仅是一个慈母?
德妃依旧由侍女搀扶着,在前边端庄淡然的走着,我跟在身后,只觉一阵彻骨的冷气袭上心头。
养心殿东暖阁布局十分淡雅,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都镶嵌在墙上,窗棂雕空镂花,地板大气凝重。
南屋,康熙正盘腿坐在大通炕上和太子说着话,见德妃和我前后脚进来,两人一齐丢开手齐齐看过来。
康熙似乎有些疲倦,满面风霜劳累,半躺半靠在软黄色大迎枕上,微微眯着眼看着我们,但他一开口,却依旧是无比威严,又能安抚世间所有悲伤苦难。
我每次见到康熙,都有不一样的感觉,他的一双眼睛就像是最深的海洋,蕴藏着人世间所有的秘密。
德妃往前赶了几步,盈盈给康熙跪下叩下头去,康熙挥手免了礼,太子又过来给德妃叩了头,然后我才跪上前给几人分别下跪见礼。
太子起身搀扶着康熙半坐起,康熙虚抬抬手,命德妃上前挨他坐在大通炕上,德妃不肯暨越,只斜签着身子半坐在炕沿上,小宫女搬来石榴红珐琅嵌玉金边杌子,太子坐在通炕下的二人下手,便回头看我。
康熙没命我起来,我只得跪在地上,好不容易三人安置好了,我已经跪得膝盖发麻。这会主子们又都回头看我,我不敢直视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的目光,只好又匍匐下去叩头,面颊几乎挨地,地上浓浓密厚的宝相花纹长毛地毯骚的我皮肤发痒,我浅浅吸着气,隐忍着不敢有丝毫动作,连呼吸都控制在最小幅度,只等着康熙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