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走出个人来。
这人身材高大,身穿黑底红云纹道袍,头上简单挽着道髻,脚下是黑底薄布鞋,手中拿着一柄拂尘,背后是一口桃木剑。
“无量寿福,贫道稽首。”这人拂尘一搭,行了个道礼。不等昭平还礼,他顺势将拂尘一扬,就见赵十八使过劲儿一样一下跳得老高,吓得他嗷嗷直叫。
等落地了,见了道人,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头低到了胸口,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个虾仁。
道人瞥了他一眼:“回去再罚你,现在站一边去。”赵十八大气也不敢喘,行礼,乖乖站得远了。
昭平紧紧拳头,心知这次八成要给老爷尽忠了,一边暗自给老爷打手势让他赶快逃,一边试着拖时间。他也行了个道礼:“无量寿福,不知道长在何处修行?是何道号?”
那人说:“贫道无有道号,自号游方道人,混迹红尘,居无定所,惭愧惭愧。”
道人没有道号,要么他天赋异禀,不用师承自学成才,要么是他犯了什么大事,被逐出师门,被师门收了道号。
无论是哪种,都不是府上能招惹的。昭平暗地里手势打得更急了。
安青认得手势。子是之也认得。认得,却不能走。走不掉了。安青觉得周围像进了冬天,浑身寒战,忍不住吸溜鼻涕。虚空中又有莫名的压力,脑海中浮现出一双眼睛。像高高在上的天帝,俯瞰着他。
他丝毫不怀疑,只要有一点异动,就得死了。
安青毕竟修炼了四天,还被冻得跟孙子似的。子是之不过是个普通老头,身体瘦弱,还不得冻坏了?他转眼看去,见老头脸色红润,气色比他好了不知多少。
他这才意识到,老头藏拙,远不是自己想象的文弱书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昭平见自己打了半天手势,两人跟没看见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急得跟什么似的,寻思安青竟这么不灵醒,关键时候掉链子,回头定然要狠狠罚他。猛然想到,安青兴许没看到没明白,老爷哪能也没看到不明白?
他定睛再看,果然见安青直打哆嗦吸溜鼻涕,似是冻的。而老爷虽脸色红润,却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这定然是道人的暗手。
既如此,拖延时间也失去了意义。他便直接了当地问了:“是谁派你来的?”
道人嗤笑:“你以为我会跟赵十八一样缺心眼?”他脸面突然一转:“不过放心,主子并不想杀死他,不过是想给个教训。”
“教训?”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要给当朝首辅一个教训,会是谁?
“收走他身上一二东西就好。”道人和颜悦色:“腿啦胳膊啦什么的,或者灵魂?反正只要不死就好。”
昭平听得心惊胆战冷汗淋漓。这会是谁?不在朝堂上用权谋,反而用刀剑!简直毫无底线!而且,听他所说,那虽不至死,简直生不如死。
若老爷成那样子,昭平即便活着,也无颜见小姐了。“休想!只除非你踏着我尸体过去。”
道人笑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对杀人可没兴趣。”他从怀中摸出两张符纸。手一晃,符纸无风自燃。他将符纸抛飞出去。符纸一分为二,一份打向昭平,一份打向子是之。
昭平一直神经紧绷,小心提防着道人动作。见纸符化作流光打过来,他施展身法闪避。流光竟似有灵,一个拐弯扔朝他飞来。昭平躲着自家的符纸流光,瞥见又一道流光打向老爷,脚下运足力道,身法施展开,要拦下那道流光。
但哪里拦得住?昭平身法虽快。流光更快,只几下来到子是之跟前。
“老爷!”昭平一声惨叫:若老爷有意外,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一分神,身形迟滞。身后紧追不舍的流光打在他身上,似一下子掉在冰窟窿里,打心里发冷。此时本是夏天,昭平却恨不得穿着棉袄抱着火炉才还。
这莫非是幻觉?昭平这样想着,突然听到脚下咔嚓咔嚓声,低头一看,见自家脚下结了厚厚的冰。冰将脚跟地面一起封住。昭平一阵挣扎,竟挣扎不动。
他这才想起那具马夫的尸首。头被摘去却没有血流出,伤口被薄冰覆盖。现在想来,定然是他的手笔。
严寒让他活动越发艰难,视力听力也受了些影响。恍惚听见有人尖叫,似是那半妖的声音。他想起半妖就在老爷身边,莫非是老爷中招了么?他抬眼看去,见老爷被流光罩住,却没太多变化。
正当他以为是道人法术失灵时候,子是之脸色陡然变得惨白,又忽然变得黢黑,等回过神来,刚刚还好好的大活人,便没了气息。
昭平不敢置信,想凑近了看清楚些,可哪走的动?只远远地仔细感应,果然没了气息。一下子,他心中的天塌下来,震得他久久难回过神来。
安青吸溜着鼻涕,目睹全程,心里既害怕,又好奇,又有点难说出口的兴奋。他见子是之脸色黢黑,身体僵硬得一动不动。虽想着戳戳他看到底怎么了,又不敢动生怕有什么不妥。见昭平离着不远,他挪到昭平跟前,碰碰昭平。
他不敢说话,偷眼见道人就站那看着他,生怕一说话惹恼了他,把自己也整成那样。
昭平从心中的大悲伤中回过神来,接着就被一股冲天的恨意淹没。他瞪视着道人:“你杀了老爷!”
道人嗤笑,也不言语,见昭平清醒了,便招呼赵十八离开了。
昭平想追,尝试了几次,哪里能动?他气急败坏,指使安青:“还不快追?!快去杀了他。”
安青心说连你都拿不住他,我去了不是送菜?他只当没听见,来到子是之身前,试探着戳,见没什么反应,便将他扛到马车里。
回来看昭平,见他小腿跟地面厚厚的冰冻得瓷实,摇头说:“邵管家您,”他指着那块寒冰:“我可没办法了。”
此时昭平恢复了理智,也知若是安青真去追了道人,不过是丢掉性命,于事无补。他心中本不生气,又见安青这番作为,心中倒也满意了。
不过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你不听号令,且记下了。待事过之后,依家规处罚。”安青听了心中不忿,心说莫非我还要听你的命令去送死不成?说话就要撂挑子,却听他一个转折:“不过__”
“眼下倒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安青哪不知道他的打算,跪倒在地做忠心状:“安青愿往。”
“不要将老爷送回府了。”昭平给了他一块令牌:“将老爷送到城外清凉寺去。小姐正在那里静修。你将这里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告知小姐。小姐自然会给你接下来的安排。”
安青听了不由问:“告知小姐?小姐虽然天赋异禀,可来人毕竟是仙人,背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势力。这……”
见安青竟对小姐不放心,暗自点头,说明这半妖有点归属感,肯为主家担忧了,却扔忍不住恼火:“你知道什么?小姐聪慧过人,是天仙下凡一般的人物,又有仙缘,是半个仙人。你且放心就是。”
安青又问:“那清凉寺该怎么走?”
昭平眼角一个劲儿抽动,半晌,叹息说:“给我跟树枝。”
安青从路边撅了根树枝给他。昭平在地上写写画画,出哪出城门走哪条官道,入那条小路,近哪座山。
半晌解说完,昭平看着远去的车马,突然有些担心,半路上别迷路了才好。脚下突然涌起彻骨地寒意,他回过神来,心知比起担心可能迷路的安青,自己情况更糟。
那道人符篆所化的冰,不知有什么玄机。明明夏天,冰却没有丝毫要化的样子。这样下去,即便能挣脱出去,他一双腿脚非废了不可。
且说安青依着昭平所说,一路走去,越走越偏,越走越人烟稀少。山谷幽幽,凉风习习,若是白天还好些,此时已是深夜,车上又没火把,周围连个灯火都没有,只有头顶月光照明。尽管今儿月色还好,可也不是十五六的月圆之夜。眼前的物事还能分辨出个二三,远的便隐藏在黑夜中了。
走得久了,他渐渐分不清东西南北,更别说昭平所说的路线了。
走了不知多久,眼见着面前有条河。他心中再难淡定。昭平没说要过河。再者,周围有河么?他想到各种鬼故事,背后冒凉气,一双眼睛朝四周瞄来瞄去,生怕从黑暗中飘出白衣少女来。
他又想到,马车也不干净,前一刻还杀了人了。这不正招脏东西么?
“吁__”安青停了马车,不敢再走。但也不敢停久了,老爷还等着他去救命呢。想到老爷,猛发觉车厢里连个动静都没有。生怕他就这么死去,而后在夜色中化作僵尸,蹦跳着过来掐他脖子。
唉声叹气,坐立不安又拿不定主意。索性马鞭子扔了,高声说:“小红啊小红,都说老马识途,到底咱出路在哪儿,还是你找个明路吧。”说着轻拍下马屁股。
许是这下马屁拍得爽了,小红希律律一叫,拉着马车一个折返。安青心中忐忑,可也不打算管了。既然已经迷路,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样想着,安青在车轮声中,迷糊起来。
突然一阵颠簸,安青一阵激灵惊醒过来,四周一看,黑灯瞎火,往前看去,朦胧看到一座高山。小红拉着马车,顺着山道盘桓而上,来到山道尽头。
远远地,就看到一座道观。道观看不清模样,只隐约看到一块黑底牌匾,上面用亮色写着三个字是“清凉寺”。
嘿!人都说老马识途,我还以为是夸大其实了,今儿算是真见着了。
“吁__”停了马车,拍响山门,过了好半晌,才有一道童揉着眼睛拎着灯开了门:““干什么的。”
安青连忙说:“来找我家小姐。”
“这里没你家小姐。”说着,道童“砰”得关了山门。
安青一愣,料想是没说清楚,又是敲门。半晌,门再打开。道童吊着眼睛看他:“又干什么?”
“在下子府家丁,要见我家小姐。”
“都说了,这地方没你家小姐!”道童说话间又摔关了山门。
安青又是一愣,细细想了一番,又是敲门。半晌,门开。道童一副杀父仇人的样子:“你这人有完没完!”
他连忙摸出一锭碎银子,搁道童手里:“在下子府家丁,求见子家小姐子仲霖。”
道童收了银子,满满看了一眼:“你且等着。”说着,轻轻关门。
夜晚深山中有些阴冷,安青被冻起一层鸡皮疙瘩,一会儿想着待会见了小姐该怎么说,一会儿想着老爷还有救没救,一会想着昭平现在咋样。如此胡思乱想,担惊受怕,时间过得分外得慢。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道童拎着灯出来。安青连忙凑过去。
“小姐让你进去回话。”安青连忙应了,又说马车上有个伤员,是小姐的父亲,须得好好照顾,一切交代妥当了,他进了清凉寺。
一路来到东厢房,见并排着有几间房。有丫鬟穿着一身道袍在外面照看着,见安青来了,连忙招呼:“快招呼,小姐正等着呢。”
挑帘进屋,见一极白净极细致极瘦弱的女孩,正一口口吃着苹果。咔咔咔,特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