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上下谁不知道,”子是之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眼睛:“穆太监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我若是不来,明天指不定有什么麻烦。”
穆太监苦笑摇头:“市井传言而已,不想你竟然信。”
门外传来敲门声。穆太监招呼进来。门开,五个十几岁孩子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各样菜码。两荤两素两汤两蜜饯,主菜是一尾大青鱼。
按席面规格说,这算是寒酸。但考虑到只有两人,这顿饭已是极为丰盛。
孩子上了菜,托盘在墙角茶几上放定,规矩地在穆太监身后站了一排。这些孩子,竟不是翠然居的安排,是皇宫中的小太监,穆太监的手下。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子是之笑说:“何况你我毕竟都是为圣上效力,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恶了你是小,恶了圣上恶了社稷事大。”
穆太监鼓掌大笑:“子大人能这么说,就比那些一味说我权阉的,高明得多。”他起身斟了酒:“世人都道我权倾朝野,陷害忠良,鬻官卖爵,贪得无厌,乃是普天下一等一的权阉,杀之而后快的人物。我却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不是太监,即便是再恶上百倍,也没这么多唾骂。”
子是之轻笑不言。
穆太监心中不喜,逼问:“不知在子大人心中,我穆田夏是怎样的人?”
子是之见左右躲不过,笑说:“我等左右不过是为圣上办事而已。”
穆田夏冷笑:“当今朝廷,莫不是庸碌无为,中庸保身。清谈党争人人争先,实干兴国一个也无。我原以为子大人不同凡俗,不成想原来也是一般人物。”
子是之心说:你就是大道理说得天花乱坠,太监终归是太监,岂能同流合污?他笑说:“常言说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我常在朝堂,也当知和光同尘四字。”
穆田夏笑说:“‘和光同尘‘固然不错,可也得分时候。若是开明盛世,自然要和光同尘。可如今,我朝上下虽一副烈火烹油的样子,根子却烂掉了。此时若还是和光同尘得过且过,便如闭着眼朝悬崖走,待脚下一空,便要晚了。”
子是之心中一动,抚须沉思良久。虽说是太监不可当政,穆太监也是权阉人物,可他眼光果然长远,能见人所不能见,想人所不能想。
只可惜,他是个太监。
“穆公公所言极是。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非得徐徐图之不可,若是妄动干戈,恐怕动摇国本。”
“子大人此言差了。”穆田夏说:“如今国家就如同一位病人,迁延日久积重难返。若是徐徐图之,不过是苟延残喘。非得下猛药重药,才有痊愈的可能。”
“骤然用猛药,恐病情迁延日久之下,病人虚弱,就此一命呜呼了。”
“子大人言之有理。”子是之本以为穆田夏又要跟斗鸡一样反驳,不想他语调一转:“朝廷便如同这位病人,一面,须得以猛药治病,一面又要以补药小心吊命。在下不才,自觉还能当得这味猛药。只不知,子大人可愿意做这位补药?”
子是之只一愣,便明白这是伸出的橄榄枝,非得抓住不可。若不然,依今儿穆田夏的表现看,立马让他血洗当场也不是没可能。
“固所愿也。”
“好!”穆田夏大笑,伸出手掌:“你我一在内廷,一在外朝,当守望相助,共造盛世。”
子是之与他三击掌,定下承诺:“然。”
宾主尽欢,穆田夏与子是之举杯而饮,随便谈些诗词歌赋饮食男女,不觉间一个时辰就过去了。杯盘狼藉,酒意微醺,窗外夜色朦胧星光掩映,已是不早了。
“多谢穆公公款待,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子是之先说要走。
“哎,”穆田夏一副醉酒模样,伸手拦他:“你我一见如故,明天又没朝会,彻夜痛饮都还不够,哪能这么早走?”
子是之再辞。
“若是当真要走,”他点点酒壶:“斟酒。”身后孩子为两人将酒斟满。他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站起身来:“最后一杯酒,祝你我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子是之一口干了,请辞离开。
眼见着子是之走了又一会儿,穆田夏自斟自酌:“都记下了?”
身后五个孩子齐声应是。又有为首的一人,之前给斟酒的,问:“主子刚跟子大人结盟,为何要将他记在必杀册里?”
“结盟?”穆田夏目光冷冽,哪还有丝毫醉意?他冷笑一声:“你们都记住了。咱做内监的,结盟也好,交友也好,终归只是些表面功夫。这些朝臣,或是臣服,或是和善,其实心里没有一点看得起咱们。”
“咱们的根基,在皇宫。要结盟,要交友,也唯有跟嫔妃、皇后、圣上去结盟交友,否则早晚躲不过当头一刀。你们且给我记住了。”
五个孩子暗凛,一一应是。
且说子是之从翠然居里出来,神色不定,吩咐快些回府。马夫牵着马连忙走快了。子是之仍觉得慢,吩咐昭平安青也不必走在马车左右了,马夫也不必牵马了,都上车来,快马加鞭,用最快速度回府。
这不像是回府,倒更像是逃命。昭平看不明白,连忙问因由。
子是之神情凝重:“从来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才说起正事。你们哪见过他这样的?上来先说正事,非得有了结果才罢休。且他言辞凶狠,不给人留余地,表现得再谦卑,骨子里也是个桀骜人物。未见他前,我便觉得他不是等闲,见了他后,更觉得他注定名留青史。”
昭平说:“能留名青史,老爷与他合作不是好事么?”
子是之苦笑摇头:“能留名青史不假?只是不知他以什么面目了。”
说话间,马车渐渐停了。昭平料想是到府,可马夫却没言语,不由奇怪。他挑帘询问,猛然看到马夫靠着门框,脑袋被人摘去。腔子却没流血,仔细看去,伤口结了层薄冰。
昭平骇得大叫一声:“保护老爷!”说着一挑帘,跳下车去。
安青一边呆看着失了脑袋的车夫,血都凉了。昭平的喊声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听不见。一边的子是之像是另一世界,他看不见。他满脑子满眼都是那个掉了脑袋的马夫。
他渐渐浑身发软,天旋地转,胸口一阵热辣的感觉,似长江流水奔腾而上。他连忙把脑袋探出车窗。
呕__
吐了一地。
得亏晚上饭还没吃,只吐出来些酸水。吐了几下,凉风一吹,安青感觉舒服了很多,想起之前昭平挑帘下车,抬头去寻他身影,猛然觉得浑身冰凉,寒毛扎竖,大祸临头的感觉。
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余光瞥见头顶一片刀光。眼见着就要被斩首,身后有人使劲拽他,把他重新硬拽进车厢里。
安青惊魂未定,冷汗哗哗得流。摸着脑袋还在,他才镇定下来。猛然觉得手上黏腻,一看,双手胡了一摊红色。他这才意识到,那哗哗流的不是冷汗,而是血。
猛地见了血,他忍不住又是浑身发软。
“没用的东西,”子是之一巴掌扇过去:“随我下车。”子是之硬拽着他下车来。
安青回过神来,心下惭愧。小说里那些穿越的,杀人跟砍瓜切菜一样,至多不过是吐一阵而已。他这还没杀人呢,只是见了血,就不行了,真是惭愧。
他想到现在还在危险中,强自镇定,寻找昭平,便见昭平正在不远地方跟人搏杀。昭平赤手空拳,对方手中拿着一副铁算盘。拿铁算盘的这人极为富态,浑身圆滚滚的又高又胖。昭平本也不矮,在他面前却如小儿。
昭平拳头自然极硬,打在他身上却如同陷在棉花里。肥肉一阵荡漾,力道便卸去了八九成。
他又有铁算盘。虽不是神兵利器,也不如鞭锤一样有分量,却极善锁拿。铁算盘挡在面前,挡不住拳头,却必然让拳头从缝隙中穿过。这时候只须轻轻一绞,便是个手断筋折的后果。
更兼铁算盘棱角锋利,若是打实了,立时就是一大口子。偏这人似修炼了极高明的炼体法门,锋利如刀的铁算盘在他手里,连个皮都没划破。昭平投鼠忌器,难放开手脚,已是处处落了下风。
“你倒算是个高手,”昭平一边躲避着攻击,一边小心提防他骤然发难,一边言语试探:“可否留下个姓名。”
那人余光瞥见马车上的人下来,料想必然是要逃跑,手上加了劲儿:“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燕地赵十八的便是。”
“自古燕赵之地多是慷慨悲歌之士,不想也有你这助纣为虐之人!”昭平见手上占不得便宜,就要言语相激。
“胡扯!”赵十八果然受不得激,已是跳脚,手中力道更大了几分。
昭平承受不住,立刻浑身挂彩,已是重伤:“你可敢说出是谁指使你么?”他轻蔑一笑:“哼,谅你不敢!”
赵******怒:“有何不敢!是__”
“大胆!封禁!”一股庞大压力从天而降,压得赵十八趴在地上抬不起头来。昭平虽没觉到这庞大压力,却也知节外生枝,又有人来了。这人远超与赵十八,而看这无形无质的手段,恐怕是神仙中人。
“谁!”连他都没发觉,他的声音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