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来到第二天。天刚擦黑,远远地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安青收了功法,睁眼见子仲霖正走过来。
“准备一下,该上路了。”她透过窗户见安青正看她。
“没什么可准备的。”安青将周身上下收拾利索,随手拿起手边的“无极道经”,出门递给她。
子仲霖接过功法,不由点头。这半妖倒也灵醒。可惜不知过了今天他还能否活着。这样想着,子仲霖将功法给身后丫鬟,嘱咐她拿回屋去。
子仲霖在前。安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侧门出了府,门口正停着一辆马车。有个小厮正站在马前伺候。
见子仲霖出来了,小厮连忙把马凳放下来。安青搀着她上了马车,收了马凳。小厮将缰绳给他,问子仲霖还有什么吩咐。子仲霖挥挥手。他便退下了。
见小厮走了,他心不在焉,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马屁股。他想着,我这该算是从容赴死了。之前觉得到时候定然是痛哭流涕,躺在地上抱着小姐的腿不撒手的。事到临头,表情却分外平静。
诚然害怕,怕得心脏病恨不得犯了,只希望这时候会有个救世主把他替换下来,或者天上掉个陨石,把身后的车厢连带里面的人砸了,或者别的什么。但他知是痴心妄想,甚至连反抗都不能。否则死得更快。
他害怕得紧,却难以反抗,心如死灰,表面上看真是淡定从容。
屁股被摸得痒痒,马摇动了下尾巴,打了个响鼻。这一下响鼻听得熟悉,定睛再一瞧,才发现是小红。人与马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将死时候再看见分外亲切。
他拍着马屁股不由唏嘘:“咱都是爹不疼娘不爱流年不利的,送死的事儿都让咱兄弟赶上了。”
小红马屁股被拍得爽了,唏律律一阵叫唤,拉动马车走起来了。
晚上城门紧闭,不许出入。当朝首辅的千金自然另当别论,且城中人人都知首辅千金有着仙缘,更不敢多加阻拦,象征性的询问几句,就开门放行了。
夜晚的官道,两旁田地里极为热闹,各种虫鸣蛙叫,有的听起来极远,有的却感觉极近,似乎就在脚下。安青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一会儿想着要是修行有成了应该娶几个老婆。一会想着不知还能不能回到原先世界。一会儿想着死是个什么感觉,疼不疼难不难受?一会儿想着不知这世界上有没有阴曹地府牛头马面。一路有的没得,也没个成行。
感觉不会儿功夫,身后子仲霖说话了:“先停一停。”
安青问干什么。
子仲霖瞥他一眼没回答,只说让他等一等,接着便走到黑暗中了。窸窸窣窣地响动之后,子仲霖重又上车,继续行路。走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刚是她解手去了。
黑暗中不知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片巨大阴影,似是地府来的鬼魅一样。只阴影中几点灯火,让人看得安心。这是一座高山。顺山道往上走了没多久,就见一座寺庙。
刚就觉得这路熟悉,如今抬头一看这寺庙山门,上写着“清凉寺”三字,才恍然这是又回来了。
安青上前拍门。不一会儿功夫出来个小道童。他似是知道内情,看了眼安青,又看了眼他背后的子仲霖,打了稽首:“女施主来了?里面施主已等了许久了。”
子仲霖听了不由笑说:“他倒来得早。”
道童头前带路,之后是子仲霖,最后是安青,三人一路来到正堂大殿。
安青看在眼中心中不由思忖:这事看来清凉寺也是知情的,而且再其中还扮演着重要角色,不然不该去什么正堂大殿,厢房里就足够了。
殿门打开,迎面是一座神像。这神像慈眉善目,却又高又壮,坦胸漏乳,腰间扎着藤蔓,下身穿着兽皮,脚下是双草鞋。这不像庙宇寺观里拜的神,倒像是从深山老林里走出的猎户。
猎户下面,是供桌。桌上摆放着时鲜瓜果。供桌前有俩人坐在蒲团上,一人说道一人听。说的人眉飞色舞,听得人恍然大悟。
安青一眼看到,那听的人正是那道人。再看那说的,身穿布衣草鞋,满脸沟壑,分明是个老农。
老农正对着殿门,见殿门打开,子仲霖进来,连忙站起来行礼:“贫道稽首,两位施主能依约前来,化干戈为玉帛,真乃信人。”
子仲霖笑着行礼,却不说话,心中不以为然。
道人更是冷哼一声:“投鼠忌器而已。”
老农有些尴尬,见气氛有些冷,连忙打圆场:“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位之所以来这儿,想来不是要兵戎相见的,是解决矛盾来的。既如此,两位何必冷言冷语,徒增彼此恶感。”
两人心知老农说得有道理,面色稍霁,彼此点头致意,算是行礼。
老农抚掌大笑:“好!好!两位在我清凉寺交换彼此物事,老道添为东道,来此做个见证。不知两位彼此要交换的物事,可带来了?”
子仲霖怀中摸出荷包,又让安青走上前来。道人亮出摄魂符。
老农见果然如两人所说,不由点头:“那么,未免两位心存疑虑,由我转交。”说着他接过子仲霖的荷包,拿了道人的摄魂符,又将荷包给了道人,摄魂符给了子仲霖。
老农示意两人检查手中物事,看看有无不妥。两人都仔细检查了,示意老农并无不妥。到此为止,这场交换就算完成了。
老农大笑说:“两位事情能和平解决,实在是功德一场。如今天色不早,姑娘不如去厢房休息?”
“这倒不急,”子仲霖小心收了摄魂符:“如今你我算不得敌人,道长可否告诉我,是谁雇了道长,要对我爹爹不利?”
道人摇头苦笑:“并非我不说,是我真的不知道。那人身披黑斗篷,黑巾遮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不清真实样子。而我与他见面的地方,似真似幻,似梦非梦,难以描述。”
“那人莫非是修士?”子仲霖问。
道人点头:“不仅是修士,而且修为高深远超你我。”
这……子仲霖心中慌乱。他原以为不过是朝廷党争,敌人也不过是那些朝中大员,不想这时候突然冒出个不知哪里的修士。
修士平常不履凡俗,人间难觅,府上有得罪过什么修士么?更可怕的,这修士连招呼也不打,就直接着手报复,显然是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难以善了。
可跟修士作对,子仲霖神情凝重,实在不知子府前途何在。道了谢,子仲霖觉得疲惫,便在道童的侍候下去厢房休息去了。
殿中只剩下老农、道人、安青三人。老农见自从进来之后就没动过的安青,心中好奇:“你倒是镇定,小小年纪居然不惧生死?”
安青僵着身子,瞥他一眼:“前辈以为,我该如何表现?”
老农不置可否:“求饶?痛哭?诸如此类的。”
刚没说话,一点精气神吊着还看不出什么。现在一开口,精气神一散,冷汗瞬间溻湿了衣服,在胸前留下巴掌大的印子。
老农像见了什么稀奇东西:“原来你也害怕啊。”
“都快死了,怎能不怕。”安青嘴里发干,忍不住舔舔嘴唇:“只是怕有什么用?求饶有什么用?你们能放过我么?”
安青来到大殿,见自己像货物一样被人处置,已然明白了自己处境,心中更是不存半希望。
“说得也是,”老农示意道人处置。
道人拿出一张摄魂符,在他眼前晃了下:“最后,有什么要求啦,未了的愿望啥的,还有么?”
安青想了片刻,问:“我的身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道人听得奇怪:“自然是埋了啊。”理所当然的样子:“莫非你还以为自己会活着出来?”
安青听他这么说,心中一急。若是肉身被埋,哪怕出来也是孤魂野鬼,没有活路了。他双手合十哀求:“求你。别埋我身体。要是我侥幸逃出来,身体被埋,可就一点活路也没有了。”
道人冷笑:“怎么可能?你这一去九死一生,就是回来,如今正是盛夏,肉身也得招苍蝇了,有什么用?不如直接埋了。”
绝不能让他埋了!安青扑通跪倒一把抱住他:“我可求你啦,看在我这儿给你卖命的份上,你可行行好,给条活路吧。”
道人被他缠得心烦,一双手抱着自己腰更觉得恶心:“你这半妖好没意思,一点骨头都没有。这是必死的活计。你还想什么后路呐?倒不如慷慨赴死,能让人看得起些。”
“让人看得起有什么用?以前我倒也想着有傲气有傲骨,可换来的不是被卖就是被打。”安青想到来到这世界后的种种,眼中有了泪花:“后来我明白了,与其有那些虚头巴脑的傲骨傲气,还不如来点实惠。”
他眼泪哗哗地,心中有无尽的酸楚:“咱就是您脚下的哈巴狗,为主人叼食的。现在咱就要死了,临了就这么一个愿望,还请主子应允了吧。”
道人被他说得心里一番动摇,好像若拒绝他就十恶不赦了似的。正犹豫着,却听一边老农说:“我这儿有一颗驻颜丹,能保肉身七天不腐。”
两人一看,见老农手中有颗红色药丸,想来就是他所说的驻颜丹了。“七天之内你若能侥幸逃脱,则复生有望。但若过了七天,”老农眼神灼灼:“药力发散,肉身化作灰灰,倒时神仙难救。你可愿意?”
安青只犹豫片刻,便跪倒在老农面前拜谢,拿了药丸吞服了。
心愿已了,道人将摄魂符往他额头一贴,便见白光一闪,魂魄已被摄取了。
收了摄魂符,道人问老农:“不过是区区半妖,况且此去八成要魂飞魄散,何必在他身上浪费一枚驻颜丹?”
老农看着倒在地上的安青肉身,眼神幽幽,问道人:“你见得许多人里,可有像他这样的?”
道人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家丁仆人的不都这样?讨好主家来获取点施舍。”
“不一样。”老农语气不定:“老道我觉得他非池中之物,你且看着吧,他今后成就想来不凡。如今随手结个善缘,以后好相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