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畅地进了城,安青驾车绕道昨晚上那个路口,见地面一滩水渍,昭平却不见影子,料想是如姑娘所说的,脱困回家去了,才调转马车回府。
来到府门口,见家丁人人手里多了把大刀片,神情冷肃。马车还未近前,就有眼力好的看出马车是府上的,一面使人上前伺候,一面回府通知管家昭平。
昭平被结实冻了一个晚上,天方亮才脱困,正在被窝里捂脚,听到禀报不由大喜,三两下穿了靴子,站起身来就走。
不想双脚被冻,如今刚刚回暖,正是最软弱无力的时候,脚下一个不稳,咣叽就摔地上了。
唬得一旁人赶忙搀扶,昭平哪顾得上这些,心中只想着给姑娘禀告了昨晚的事儿,给拿个主意。
他这挨冻了一晚上,心里也琢磨了一晚上,越想越害怕,只觉得子府一个不好就是个灰飞烟灭的结局。姑娘聪慧灵敏,昭平是知道的,只希望她能出个主意,保住子府上下。
一路被人搀扶着,昭平走到半道上,迎面便见姑娘过来了。
他连忙行礼:“属下给姑娘请安。”
子仲霖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不让他行礼,口称“昭叔”。她见昭平行动不便,想到安青说得,料想是腿脚冻伤。吩咐家丁搀着他来到卧房,又让昭平脱去鞋袜。
昭平扭捏不愿,心觉得在姑娘面前脱去鞋袜露出双脚,失礼不说,味道也不好闻。
“一家人的,分什么远近?”子仲霖笑说:“如今看你脚要紧。我虽觉得没什么大碍,总归看看心里才踏实,可不能烙下病根才好。”
昭平听她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便小心拖去鞋袜,露出青紫色的一双脚来。昭平本身有汗脚,即便穿着布鞋,若是一天不洗脚味就很大。昨儿老爷去赴宴,他自然不能穿布鞋出门,改穿靴子。这么一来捂得就更严实了,一晚上下来,如今那味道就别提了。
两只脚刚亮相,周围家丁呼啦跑个没影,把个昭平臊得脸色通红。
子仲霖却没跑,只皱眉看着一双脚。这双脚颜色青紫,显然已冻伤很久,若是不管不顾,非得坏掉不可。
子仲霖吩咐取些冰来。家丁听了,从冰窖里取了些冰来。子仲霖先将冰捻得粉碎撒在昭平脚上,而后手使劲搓。一边搓,她手上闪着淡淡光芒。
刚开始,昭平两只脚被无数针扎一样,恨不得叫疼。但在姑娘面前叫疼,面子上须不好看,便生生忍着。过了些功夫,疼痛渐渐少了,反而丝丝缕缕地痒,痒得他受不住,下意识缩脚。
“别动!”子仲霖一把扣住脚腕:“你这脚被寒冰冻伤本来没大事,只是后来你又在火上烤或是盖棉被捂了是吧?冻伤恶化,有些经脉血肉已冻死了。我现在一面给你按摩舒活经络,一面以玄气刺激生机,刺痒疼痛都是正常,待会还会火烧火燎呢。你可别乱动,免得再生波折。”
昭平听了,哪还敢乱动?尽管一双脚又疼又痒如同酷刑,他也只是偶尔叫喊一声,再也不敢动了。
正不知这刺痒什么时候到头,突然一下子不疼不痒了,一双脚暖融融得极为舒服。但紧接着,双脚越来越热,简直像着火一样。他惊恐地看脚,一双脚青白一片,虽不像刚才青紫得可怕,也远不算正常。但在他感觉,这双脚哪有什么冻伤,简直要烧起来了。
视觉和感觉南辕北辙,他不知怎的有些害怕,生怕下一刻,脚就腐烂了,轻而易举地被摘下来。
昭平感觉漫长地像过了许多年,实际不过一炷香的样子,子仲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站起身来,见昭平一脸被摧残的模样,叫人打水洗了手,又吩咐下人伺候昭平修习了,便出了房去。
一路来到前堂,子仲霖叫了几个家丁来,问了些安青的事。安青虽来府中没几天,但一进府就受老爷重视,又有昭平总管照拂,赵大赵二因他被放假,甚至还传授武功,更别说他还是只半妖。他的名在家丁中流传颇广。
家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这几天安青的事一一说来,语气中破有些羡慕嫉妒恨。
让家丁退下了,子仲霖心中不解,爹爹干嘛花这么多钱买个半妖,还对半妖这么好?他知道,爹爹作为当朝首辅,做事从来都是有的放矢,每一个决策都有个因由。可这次,他实在没看出是什么因由。
做家丁、做护卫,甚至做死士,都有可能,可若想想拍卖会上花的那五十万金,又感觉没道理。怎么感觉,都像是爹爹脑袋一热做出的决定。可这可能么?爹爹可是当朝首辅。
左右想不明白,她打算等昭平醒了问问。昭平与爹爹形影不离,兴许会知道什么。
一时无事,子仲霖正要回房中修炼,忽见门子来报说吏部尚书李撰大人来了。她想着爹爹如今人事不省不能主事,自己又是女子有所不便,不如回绝了好。
正要开口,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来。李撰大人来得未免太巧了。莫非他跟这事有什么关联么?不如将他请进来,试探一番看看他反应。但转而又想,若不是他主谋,这样做了事后他若是反应过来,未免寒了心。若是他主谋,更得打草惊蛇不可。
“就说爹爹今天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回绝了他吧。”
等门子退下去,子仲霖趁着无事闭目存神。没多久,便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不禁皱眉,心烦意乱,心说今儿到底怎么了,平常府里也没这么多事,今儿早上偏偏所有都赶到一起了,竟连一点清闲都不能!
她睁眼一看,见是前院的。那人快步疾走,见小姐醒了连忙立在门外,气都不待喘匀:“小姐,大事不好!新来的家丁跟院子打起来啦!”
子仲霖听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无法无天了,家丁院子竟然在府上打架,这成何体统?!
“府上自有条例。”子仲霖面如寒霜:“凡打架的赶出去就是了!”
那人面露难色:“小姐兴许不知,那家丁有点特殊,赶不得。”
子仲霖听了柳眉一竖,冷笑说:“哦?不知是哪个家丁,就还赶不得了?”
那人说:“是老爷前几天新买了的,名叫安青。”
子仲霖听得奇怪。那安青跟她来到府里,收拾了马车,就回了住处。昨折腾了一宿,子仲霖料他也是很累了,便销了他今天的班,本打算让他好好休息。现在看来,这人还听精神呐。
如今老爷昏迷,昭平也不能主事,正是空虚的时候,这安青不想着给主家分忧,息事宁人,反倒是越加折腾起来了。按子仲霖想的,索性赶出去就是,可一想到那五十万金,若就这么赶出去未免太便宜他了。
“带我去看看。”子仲霖吩咐说。
家丁带子仲霖来到府门旁边的一排倒座房。她迈步进去,见原本的砖石地面被打得粉碎,花坛被掀开,露出土中的花草根茎来,泥土更是撒的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在这一片狼藉中,安青正跟府上一护卫打得正欢。一人使拳,一人使腿,旁若无人。
子仲霖额头青筋直冒:“造反呐!”话说得声音不高,却恰踩着两人气机。气机牵引下,两人觉得胸口似被人实实地打了一拳,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两人战斗被打断,才发现面容已有些扭曲的子仲霖,连忙几步来到他跟前,跪下,听候发落。
“你们两个,”子仲霖声音还算平稳:“谁给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护卫抢先说:“是他!这半妖胆大妄为,仗着给主家立了点微末小功,仗着老爷对他包容,就无法无天,不知道自己姓谁了,竟来挑衅我的尊严。”
安青听了心中着慌,连连摆手,口中不住地说“不是”“不是啊”。他想反驳。但他已不是刚来这儿的时候了,知道在这里身为半妖比三百年前美国的黑人强点有限,若主家不信任,反驳不过是给自己吃更多的苦头而已。
他不多说,只说“不是”。他希望她能问他。
她没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吩咐护卫自去做事,她自会给安青处分。
安青听得心凉了半截,心说果然,幸好没多嘴。
护卫得意又鄙夷地看了安青一眼,冲子仲霖行了礼,退下去了。带走远了,她示意安青跟上:“随我来。”
安青心里忐忑,不知接下来面对的会是什么。若是昭平老爷,他或许会试探一二,辩解几句,可面对子仲霖,他每要辩解,就想起之前那些出自她手里的各种不可思议的仙术,就张不开嘴,也不敢张嘴了。
一路来到小姐房中外屋。丫鬟见小姐来了,连忙上前行礼,好奇地瞅了眼后面跟着的安青,便纷纷散去了。当先有个穿杏红色小褂的女孩,十二三的样子,比小姐小一两岁,凑上来,说了些闲话。
安青瞅眼一看,觉得熟悉,再一想想起来了,原来是清凉寺前催他上车的那个女孩。
子仲霖上了榻。女孩连忙放了靠背,几上摆了热茶。见小姐要说正经事儿,便走到一边做些针线活去了。
子仲霖坐在上面,安青跪在下面,半晌无话。安青不知将要怎么发落,鼻尖又闻着不知哪里飘来的丝丝缕缕地幽香,搔得人心痒痒。头上就渐渐冒汗了。
“我知这事本不怪你。”子仲霖一说话,安青一下子觉得轻松多了,又听他口风,便又轻松了一分:“不过我却不能罚他。我这样处置,你可有怨言?”
安青吓了一跳,连忙说:“没有怨言。”
“那你可有疑问?”子仲霖又问。
安青想了想:“确有疑问。之前从老爷口中,知晓半妖在人世间地位卑微,生死往往由不得自己。小的想问其中因果缘由:为何半妖地位这样低。”
子仲霖摇头说:“别说半妖地位卑微的因果缘由,就是它怎么来的,我也不太清楚。”
安青听得一愣:“这……姑娘身为仙人,竟也不知道么?”
子仲霖嗤笑说:“什么仙人,你见那手段玄奇,那是你见识浅薄,我不过是初入修行罢了,哪知道那许多修行隐秘。”
见安青一脸失望的样子,想着之后还要让他去替换了爹爹,若是不给个实在说法,须是不好,便笑说:“我虽不知道具体,不过仅就表面上而言,原因却也显而易见。”
“什么?”安青精神一阵。
“你看,”她指着一边做针线活的女孩,又指了指自己:“我等手脚五官毛发都一般无二,偏偏你等半妖多出一二个东西来。这是什么?若这样变化让你等修行惊世骇俗,那就是天赋,神迹,受万人敬仰。可惜……”
“可惜?”
“可惜你等半妖,虽肉身比人类强健,精神比妖族博大,但换句话也可以说:肉身不如妖族、精神不如人族,高不成低不就。更有,妖血与人血本又先天对立,两者一合,资质便又低了一分。说明白些,半妖虽能修行,也仅仅能修行罢了。”
“这样,你等半妖在别人眼中就是怪胎。岂能不地位卑微?”
见安青恍然大悟后又久久不说话,子仲霖笑说:“我解了你的疑惑,你是不是也该帮我做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