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发现和疑虑?”
老族长一到,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放好,第一句话直接开门见山就问上了。
“后生惶恐,昨晚加上今天白天,虽然不尽余力地鉴看了二幅画,对画作年份、纸材质量、笔墨功底等一一作了对比分析,但实在因资质浅薄、天份愚钝,到现在仍分不出二幅画有什么不同,也无法分辨出是否是唐爷所作。”
“这也难怪你,那么多年,心思、精力都用在为唐家聚财上了。”
听了我的回答,老族长明显顿了顿,既有从内心失望、又打心底追悔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转而轻轻的但却坚定地说:“生意上的事情你就完全放开,从今天开始起,你要将全副精力用到为保唐家平安上来。”
老族长停一下,似乎在想一个更深的问题。
“作为唐家族长,你必须了解唐爷,熟悉唐爷。”
刚讲了一句,老族长又奇怪地停了下来,突然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关联的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允许你去我那里,而一定要到你这里来吗?”
“后生不甚明了,请族长明示。”
“我昨天对你说,我会交给你几幅画,只允许你一个人知道,并且要用命来担保她们的安全。其它无论什么人,都不允许!这包括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所有人。”
老族长威严地说。
老族长说的话题,跳跃的非常快,我尽管比老族长年轻了二十多岁,但一下根本就跟不上老族长的思路。
我一愣,随即抬眼看向老族长
见我只是抬头看,并没有回答,老族长看我一眼,说:“那二幅让你看的画,一幅确是唐爷的大作,另一幅是我以唐爷画作为蓝本所临的。”
我大吃一惊,照蓝本所临?功底先不说,那那宣纸、那墨汁、那颜料、那装裱的技法……这一切,可全是“老”的一模一样啊!
“我知道你心存疑虑,但这确实是真的,那纸、那墨、那颜料、包括那些折绉、纹路、虫蛀、色变等等,都是用熏烤、蜡染、固色等方法整饰后并用中药药材经过特殊的方法练制而成的。”
老族长眉头略绉,双眼迷了起来,思绪以至整个人似乎进入了静止的状态。但谁也想不到,这时的老族长,思路却飞快地旋转震荡着,往事一桩桩不停地涌入脑海,并又一件件的从脑海中跳出。
老族长慢慢地叙述,往事传付了我,感染着我,震动着我。唐爷这幅山水人物画的历程、老族长的思路,在我心中渐渐清晰起来,明亮起来。
这二幅画,其中一幅确实是唐爷的真迹,一直流传在苏州民间,可能是当年唐爷为生计画了卖出去的。民国成立前夕,唐家人发现后,收购了回来。尽管那确实是唐爷真迹,民国即诞,但就整个中国来说,军阀仍然割据,战乱不止,书画等作品不被人看好,而且买回来时,这幅画已经残破的非常严重,收回这幅画的费用不高,所以一直成为唐家后人临摹的范本。
我在以前学画的基础上,又以此为范本,临摹学习了超过十年,临摹仿画了至少有上千幅。一次偶然的会面,引发了我将唐爷的画,以假乱真的想法。
那是十八年前的一天。
我们苏州近代大家廉夫先生突然光临寒舍,出示一幅据说是他近期偶然得到的唐爷真迹,让我这个唐爷家人辨其真伪,商量是否可装裱复原。
廉夫先生17岁时就拜同邑画家刘德六为师,后追宗其师祖禹之鼎画风,技艺大进,转而习山水画,受业于陶焘,笔法秀逸,几年后便有出蓝之誉。具说,当时因好友相邀,迁居吴门城中,与里中名人吴大征甚合,纵观大征所藏名人字画,廉夫能一一辨之真伪。其后,他加入的“怡园画集”,同时入社的有金心兰、吴昌硕等几十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大名家。
这样一位大家,携着唐爷真迹登门,作为唐家当家人,又自咐对唐爷作品有所研究的我,自然是十二分的上心。
廉夫先生出具的是一幅唐爷早年的山水画,据廉夫先生介绍,那幅画原先是金陵一著名商人家的藏画,这商人家境富硕,粮米满仓、绸缎布匹满柜,银元堆积如山,甚至还有不少古董和名人字画。在战乱中,一帮土军阀乘机攻占了商人家,将商人家财富抢劫一空,这幅唐爷山水画幅便是从那商人家抢劫出来而流落民间的,后被常州一收藏家所收藏。
廉夫先生一次途经常州,受常州藏家相邀到府上鉴赏一批字画,有幸观之,认定此桢为唐爷真迹。然因保管缺失,未能好好维护,已破烂残缺,价值大打折扣。要想修复,必请装裱修复的大家,不但这样的人在那个年代不好访找,如能寻访到,还免不了要化费巨资,稍一不慎,有可能修复之费用会超过本身价值,弄不好,毁了此画亦有可能。听廉夫先生如是说,常州藏家收藏兴致锐减,就原价转给了廉夫先生。廉夫先生也多处寻仿,但由于破损实在严重,又是唐爷大作,万一坏损,得不偿失,故无人敢揽此“瓷器活”,廉夫先生无奈找上了我,专程上了一趟门。
我仔细地摊开画轴,轻轻扶平卷曲、翻翘的纸角,用数把镇尺一一压住四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鉴赏,廉夫先生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
全图是一幅山水小件,画面布置巧妙,转笔圆润灵活。远处山峰众峦叠翠,近处树木青翠欲滴,生机盎然,笔法工整细腻。山石采用中锋兼带侧锋勾斫,棱角分明。画面景致充满了真情实感,笔法洒脱。初看,完全是唐爷师法周臣后,博采众长,最终创立自己绘画风格成名后的作品。
落款“晋昌唐寅”,字字平实中又见灵动,也是唐爷题款风格。
宣纸、绫绢多处破损,卷曲、翻翘的边角有数十处之多,正面有可能做假,但翻翘的侧面,原本是在背面的,这总不可能做假吧?
经过我数遍鉴赏,宣纸、绫绢肯定是老的东西。
凭着对唐爷画技的熟悉,我对画中线条;用笔中、侧锋转换的圆润、灵动;山石凝重、用小斧、大斧劈皴、又凸显山石险峻等等的特点一一作了对照、分析,此画似乎确实出自唐爷手笔,但又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对。
因历史时期的不同,唐爷作画基本分三个时段。
早期受沈周、文征明画风影响较大,那个时段,唐爷的山水画往往用细笔,画面精致。第二个时段是受周臣影响较大,比较倾向于院体山水画,这个时段的画,经周臣指导,临摹南宋院画为基础,山石凝重,规范,小斧劈皴,皴法用中锋。更有一点,那时的画家为了方便峻刻,画的线条往往比较僵硬。在溶合了这二种画风并创新后,唐爷的山水画便有了自己的特色。画面布置更为巧妙,转笔也更为圆润灵活。中锋、侧锋!线条棱角分明、转笔圆润灵活!小斧劈皴、大斧劈皴!
我突然一激灵,似在茫茫浓雾中发现了前行的路径,在一片黑暗里看见了光明,更象是陷入沼泽地四顾无路差不多灭顶之灾快要降临时突然发现了一条硬小径,一脚踏在了实地上,那种感受无从言表。
唐爷作画,这二个时段的特色,不可能有机地统一在这样一幅小件上,这绝对不可能,这画,作假无疑。
见我突然一跳,廉夫先生猛然一惊。
“怎么了,先生发现什么了”?
我将我的发现原原本本地诉之廉夫先生,廉夫先生猛地凑了上来。
这为山水小件,按唐爷性格和作画的习惯,这样小件又如此精致的山水画,唐爷往往会用侧锋细勾,用笔圆润,小斧劈皴,巧妙细腻,绝对不可能中锋点斫,小斧劈皴连着大斧劈皴的!
见廉夫先生凑上来,我肯定地说。
中锋、侧锋?线条棱角分明、转笔圆润灵活?小斧劈皴、大斧劈皴?天,您一说破,确实是这样!但这样精妙的山水挂件,这么有力的笔法,这层层叠叠的劈皴,谁有这样的功力?如确是作假,这作假人亦是功力深厚,几可说是高不可攀啊。
“这样具有功力的小件,这完全吻合唐爷画技和画法的功底,不是您老点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那方面去的。打眼啦,打眼啦……”
廉夫先生感慨不已。
是的,能让廉夫先生打眼的书画,这作假水平可不是一般啊。
打眼?廉夫先生这样的大家竟也可能打眼?!我又一愣,随即混身一热:廉夫先生这样的大家多可能打眼,那其它一般的人呢?!
一个原本似在空中漂浮、完全不着边际的想法,慢慢在我脑海中成熟起来,稳定起来,而且越来越清晰、明了。
为此,我又与廉夫先生就为什么会打眼的问题进行了探讨,廉夫先生用真实的事例、真情实感的剖析使我们两越来越明白。最后,我们二人一致认定:“打眼”最主要的原由是因为打心底先认定了作品为“真”,有了这个“底”,研究、探讨、分析便从这个角度出发了,加上画作功底确实深厚,对唐爷的画功、画技、画法恰到好处地领会并在作假的画面里呈现了出来,用了“老”的原材料,而这“老”的原材料是先作旧变老,变“老”后才作的画,故无论怎样破损,背面怎样翻翘,翻翘出的部分仍然毫无疑问是“老”的,再因为破败不堪,打眼,也就再所难免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