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兄弟祝允明求见!
都穆都爷听到此报,刹时呆住。
故乡兄弟祝允明求见!
听到驿卒再报,都穆吃了一惊,遂即欣喜万分。
都爷自小聪慧,又好学不倦,博雅好古,自打懂事起,对于书画收藏深以为乐,且极有心得。曾著《南濠诗话》、《史补类抄》《玉壶冰》等著作,对诗学评判、金石遗文、故宫遣壤以及秦皇陵的考察等等,都有独到的见解,且都极有益于后世。
他对明臣于谦评价“二袖清风”的赞语、他“切莫呕心并剔肺,须知妙语出天然”的诗句,亦常被后人提及并引用之今,可谓为一代明臣,更是一代名人。
告别故乡这批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兄弟,赴京上任,虽说是“金榜题名”遂了家人心愿,虽说是“高中”赴任圆了自己儿时志向,虽说是多年苦读经伦满腹、任中兢兢兢业业成绩卓著深得上司赞赏、同僚首肯,但毕竟远离家乡父老,惜别师朋友人,特别是还带着被误解的“出卖兄弟”这样的千古骂名没有摘清,心中总如压着块巨石,常常思绪不宁,心神难安……
刚进入驿站,尚未坐定,突然听报“故乡兄弟祝允明”求见,惊过之后其心中真是乐得能开出花朵。
“故乡兄弟祝允明”,驿卒肯定不可能认识祝兄,这定是祝兄自报家门,自报家门以“兄弟”称之,毫无疑问,以祝兄这样的人品,绝不可能来虚的,铁定认自己为兄弟才可能如此。再则,自己刚出京到南京进入驿站,衣未更、浴未淋,祝兄即到驿站求见,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百分百是祝兄时时关注着自己,得知自己行踪才有这可能,如不关注,说破天都不会。
说实在的,当唐寅考场事发被下狱,都穆听到“为一已私利,不惜告密,出卖兄弟,遂至事发”这样的传闻,心里充塞鄙视,脑海蓄满愤怒,但想到唐寅狱中受苦,听到出狱后身心不宁的传闻,实在也是很有点担心的。
自己“高中”,赴京上任,各方面都强过自己的兄弟考场出事被下狱,而二人是一起出来,一起进的考场,唐寅试前在京城高调宴请,试中私下拜访考官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从厉害关系学来说,唐寅出事,考试不中,自己比伯虎兄弱,但又强过其它应试之人,是最能“得利”的一个,这很可能会被人误解。事实上,这已成为事实,现社会上充斥着这样的传闻。
“出卖兄弟!”
如出自宿敌、出自不解之人,出自“葡萄故酸”之徒,那怕来自同朝为官者,对此屁话,均可一笑了之,斥之都觉费劲,他人的事,自己完全可以不管不顾,甚至可以当成狗屁不如!但万一家乡父老、里中兄弟误解,甚至把这当成是“真的”,那需如何为之?真被友人误解,不能取信于父老,不能告慰于乡亲的话,那怕高中、那怕升职、那怕官带玉袍,又有什么意义;如没有朋友义、绝了兄弟情,被人戳脊梁骨,还说什么衣锦回乡、还说什么封妻荫子……
尽管京都为官,但都爷对此亦深负包袱,甚至常常难于自解。早有心回乡处之,一是新到京都,事事须亲力亲为,为官事忙,又无探亲假期,实无力腾时回乡,二者,也实有忧虑:如友朋误以为真,不肯见谅,又如何是好?
此次出京公干,路过南京,本完全可公私兼顾,转道苏州省亲,同时拆解疑虑,但就因心中无底,既怕那事难宁,更怕乡人公愤,如此,则真跳入黄河亦难自清了。
忽听“家乡兄弟祝允明求见”的讯息,少时与祝兄、唐兄、文兄诸位兄弟交好,一起游山逛水,一起吟诗作画,一起对酒当歌诸事一股脑儿从心底涌起。此讯,可胜任何佳音,说句大不敬的,在都爷心底,几可与圣旨齐平!
“家乡友人”!驿卒自然绝不可能识允明兄,更不可能知“家乡友人”之事,定是允明兄自报家门。允明兄自报家门,定然认已仍为“友”者,否则,以允明兄之性情,又多见伯虎兄之苦痛者,绝不可能认“友”!再则,自己此次出京赴外地公干,虽皇恩浩荡,沿途接待规格甚高,但因自己一直没想是否回家省亲,故未透露外出踪迹,家乡几无人知晓行程。允明兄如非时时关注,早早来到南京等待,自不可能自己刚进南京驿站,衣未更,浴未沐,即紧跟着求见。
家乡兄弟,时时关注,早早等待!如非伯虎兄见谅,如非允明兄有心,自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
伯虎兄、允明兄!
想到此,热流突然在都爷心中涌动,刚想张口按常理回及驿卒“请!”,突然闭嘴,又突然告知:“知道,吾自出门相迎!”
一句“吾自出门相迎!”使驿卒也不免一愣:工部主事,官为礼部郎中,又躬为皇家之事,现竟亲出门相迎,此家乡友人为何方神圣者?!
话说祝爷既将求见之事告驿卒,驿卒进内通报,祝爷便在外间整衫净鞋,以逸待劳。尽管祝爷私下与都爷交好,但此一时已非彼一时,自己一皆平民,而都兄已为工部主事、礼部郎中,这自是官民有别,必得郑重,就是为都兄官面、日后晋升等等,也得处处兼顾,事事郑重,不可轻心。
都爷可就不同,时为“出卖兄弟”这大奸大恶之誉毁、友朋道义事如何挽回忧心焚肺,今有大事得解、毁誉可补之机,其心中激情已无可比拟,不能替代,什么官面、礼节,安有兄弟得释前嫌重要者乎?加上长度劳累,自是有衣不洁、发不整之状,但那又如何?
边想边走,甚至可以说是边想边跑,将驿卒远远扔在了后面,一下就奔过三重内门,远远便见祝兄气定神闲地站着,更是脚底生风,还边跑边喊:“允明兄、允明兄,闻报,弟真惊喜交集,果真是你,是什么风把兄吹来,以解弟生生相念之忧心哉?!”
“都爷,未曾相报,便拦途扰之,不当之处,还望海涵!”
都爷可以不拘小节,但一皆平民的祝爷可当事事兼顾,特别是在这官员往来的驿站,不能有半点的马虎不敬。见都爷远远奔向自己,祝爷恭恭敬敬地站立一边,双手抱拳至胸,又深揖至膝。
“允明兄,何时到的南京?”
见祝兄这几乎一揖到地,都爷马上明白了祝爷之举,也不阻拦,等祝爷起身,才上前一步,也双手抱拳向祝爷一拱,致礼后微笑着相询。
“刚到,刚到。”
祝爷笑答。
“呵呵,巧了。允明兄,请!”
“真是巧了,都爷,您请!”
“请!”
“请!”
在兄弟俩再三谦让相请中,都爷在前,祝爷拖后一步有余,二人缓缓步向内间。
“都爷,打扰!”
步入内间,都爷转身关上门后,祝爷上前一步致礼。
“允明兄,现已至内室,就你我兄弟二人,本该兄弟相称,何至于此?”
“都爷教训的是,你我兄弟,为兄也不矫情,玄敬兄,请!”
“允明兄,近来可好?”
“托友朋福,一切安好。”
“家乡父老、梓里友朋大家可安好?”
祝爷微微一顿,都爷一个激灵。
“家乡父老、梓里友朋,应该说大多安好,但亦有恙者。伯虎兄……伯虎兄就距‘好’字远哉。”
“伯虎兄?伯虎兄近况如何?”
“哎,一言难尽啊。”
祝爷踌躇再三,在都爷多次催促下,终将唐爷沉苛缠身,几已病入膏肓之事慢慢全盘吐露。
“哎,伯虎兄……”
这凄风苦雨难阻、世事实是无常,真可说怕什么就来什么,都爷一直为“出卖兄弟”之毁誉揪心,心底一直愧对唐爷,虔诚心祈唐爷万事顺意,可就是唐爷,诸事不顺,似冥冥有灵,强使其心难宁。
“哎……”
“哎……”
喟叹不断,兄弟二人面面相觑,无以言对,室内一下似冰了下来。
“此次未曾相报拦途扰之,实为伯虎兄事也。”
“为伯虎兄事?祈闻其详。”
在二兄弟的长吁短叹中,祝爷将唐爷生活拮据,贵体不宁诸事一一告知,同时将与文爷相商,唐爷作画,约兄弟九人题词,求十全十美之事亦说于都爷,并明诉:此远道赴南京,就是听闻弟出京都公干,才不惜坏规矩拦途扰之,实就为求弟题之。一为解兄另约三人之难,二为伯虎兄画之全美,三亦为弟之书能陪伯虎兄之画而长留,圆咱们兄弟之心!
远道赴南京,只为求题,一、二、三者,乃见兄弟赤诚之心是也!
都爷闻讯,二话没说,即起身搬出轿箱打开,取出箱内文房四宝,捡出上等宣纸摊开。
祝爷见状,亦起身抓过墨为都爷磨之。
古代官员出门,因路中可能要处理相关事务,尽管各驿站都备有文案书纸,但为方便起见,往往自带文房四宝,向都爷这样的文学大家都极重书艺完美,那就更加了,驿站准备的书案,很难达到他们所要的标准。
听祝爷说唐爷作画,约友人题词,为求“十全十美”,都爷便毫不犹豫地取出自带的文房四宝,见祝爷为之磨墨,也没有阻拦:一切尽为为伯虎兄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