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方玉潭说:“清风,不登台了,想做什么呢?”
清风说:“做先生,在学校里做先生。”
方玉潭笑着说:“就你身子还没学生高。”
清风说:“那我也能做先生,我能教小一点儿的孩子写字,督促他们练基本功呢。”
城郊一所小小学校,之所以用小小来形容,是因为这所学校其实是座老宅子改造过来的,中间是片空地,铺满了青石板,年代久了,多少有些凹凸不平。前头一栋屋改成教室,后边那栋屋改成寝室,两边又隔出几间小卧室和一个小食堂,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是一所由几个侨居国外的华人,以及国内几个戏迷共同集资盖起来的小学校,他们都希望国粹能通过另一种方式代代传下去,再不用签什么生死契约,再没有什么非人待遇。
天,微微发亮。
空地上站着一个青年,穿着薄薄的夏衫,背影很漂亮。他嘴里正默念着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先蹩着眉想一会儿,然后去翻搁在洗衣板上的书。肩膀上突然一暖,熟悉的触感另青年觉得安心,便依偎在身后那人的怀里,抬头看那人的眉眼:“师父,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还是初夏,晨起露浓还是多穿一些得好。”方玉潭给他紧了紧肩头的外衫,他的声音很温暖,微微低垂的额发被霞光染成了金色。
清风已经长到了方玉潭眉毛的高度,他只微微一抬头,就趁着四下里没人轻啄了方玉潭的唇缘。
方玉潭宠溺地捏他鼻子,随手抽了搁在洗衣板上的书轻轻拍过来,清风看准了闪得极快,飞快落跑一路跑进孩子们的寝室。接着方玉潭听见寝室里响起了美妙的笛声,然后是好几个孩子迷迷糊糊的叫嚷声。
清风这吹笛子的功夫还是不上台又不当老师那会儿子有闲功夫的时候学会的,拉着方玉潭使劲学,刚开始的时候吹的左邻右舍都不安生,如今倒也练得不错。结果清风做老师的第一天就提议用笛声叫早,人家戏班子里叫起床用的是板子,他倒好,用笛子,新鲜得很。
两年过去了,清风似乎放开了很多,爱笑,爱调皮,有时候学着撒撒娇,把童年拉下的东西都给补了回来。方玉潭宠溺地笑笑,他们两人之间虽然还是以师徒相称,却早已经不是那种单纯的关系了。
寝室里好一阵叽叽喳喳,一个黑影子利索的往院子里一窜,昂首插腰:“哼哼!我又是第一名!”
“飞飞飞飞,你等等我。”一个小鼻涕虫推开门一路跟着他跑出来,两条小短腿摆动地太快,差点搅在一起把自个儿绊倒了。
张飞飞鄙视地看着跟前的小不点:“杜言小同学,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张飞飞,别老飞飞飞飞喊个不停!”
杜言小朋友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哦!飞飞哥!”
张飞飞觉得自己很郁闷,在他的观念里,名是很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唤的,比如他师傅陆海魁喊他爹矜弦。怎么这个才来了三天的小屁孩子老喜欢喊自己的名呢!罢了罢了,就飞飞哥吧。
“飞飞哥还马马虎虎。我说杜言小同学,以后要是再喊我飞飞,监功的时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哦!”
杜言今年六岁,家境殷实,奈何他爹是超级大戏迷,也不管心疼不心疼一打听这学校教戏老师不打人,就把自己儿子塞进来,不管不顾已经长达将近一个星期。此刻杜言听了飞飞的话,不禁打个冷颤,想起前两天他监督自己下腰,现在腰都跟要断了似的。
“什么手下不留情啊?”
清风叫早完毕,施施然走出来,站在张飞飞身后,眯眯一笑。
“师傅,我一向秉公。”张飞飞立刻敛了嘴脸,恭敬地回话。
清风点点头,迈大步走了。
杜言目送清风离去的背影,觉得师傅很是帅气,不过,飞飞哥也很帅气。
片刻后人员到齐,晨练便由清风带。年纪不一的孩子们站在空地上喊嗓子,喊开了以后热烘烘的早饭就准备好了。
掌勺的师傅看孩子们练得差不多了,就用勺子在锅沿敲三下喊:“开饭喽——”于是院子里的人呼啦一下就全没了。
小学校收入不多,家里稍微殷实的孩子每个月教规定好的学费,那些资质好家庭贫苦的孩子,却只要交足了口粮就好,有时候老师们惜才,连口粮都是从自己荷包里垫出的。
这天早上吃的是菜泡饭,每人再分一个馒头。方玉潭将盘子里红腐乳分开,推给清风,这个月又垫了好些钱出去充几个孩子的口粮,他本来想给清风买点东西补补身子,也只好作罢。方玉潭叹口气说:“莫要怪师父小气,人家捐的钱,咱们得花在最该花的地方。”
清风拿筷子挑了腐乳的一个小角落,舔了一口就大口大口吃泡饭。他不以为然地托着脑袋说道:“有这些吃就满足啦,就是不知道她是不是能满足。”清风将视线缓缓飘向坐在不远处的女教师,方玉潭也随着他看了过去,正看到那个年轻女子皱着眉头咽下菜汤的样子。
清风低低笑了一声,放低声音:“没见着你之前,她看了校舍就想走人的。”
这话里透着酸味,方玉潭听了以后笑得很欢快。
皱眉头喝菜汤的女教师姓庄名晓,刚留洋回来,喜欢穿布格子裙,可惜人似乎有那么一点点高傲,老有一帮孩子跟在她屁股后面看她来回晃动的裙摆。由于来这里教英文课的老师都呆不长,目前为止已经换过四个老师,庄晓是第五个。要是真碰上青黄不接的时候学校就去请大忙人邱丛生来代课,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庄晓这位有资历的女教师愿意留下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都是好事。
第一节是英语课,清风在这学校里确实是又当师傅又当学生,小同学们都和他亲。清风个头最高,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知道庄晓上课爱点名让他背前一天教的课文,所以正在努力准备着。庄晓的英语课上背不出课文就罚抄,一般课堂里的学生罚十遍,清风要罚三十遍,嘴上说是清风要当榜样,其实也不知道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请同学们打开课本,今天我们学习第十二课。”庄晓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一连串漂亮的英文字。
张飞飞坐在前排,趁机捂着嘴偷笑将脑袋转到后面幸灾乐祸地去看清风,然后听见讲台桌上响起很有爱的声音:“先请张飞飞同学背诵第十一课内容。”
全班同学各自心里暗暗松口气,目光灼灼看向脸红得更似张飞的张飞飞同学。
张飞飞哧楞一下站起来,一句都背不出。
英语课,对于多数人来说,是噩梦。
英语、语文、数学、科学,学校倡导学生全面发展,每天都安排这四节课。等这四节课上完之后是吃中饭的时间,然后是一个小时的午休。
清风睡在大床上,跟方玉潭讲早上课堂里发生的趣事,讲着讲着就迷迷糊糊要睡了。中午时分有些热,方玉潭就取来蒲扇一下一下给他扇,一边按揉他的腰。清风朦胧间记起昨晚的事儿,脑袋拱了拱,拱进被子里。方玉潭把他的身子拖出来,吻他的耳垂,然后自己也躺了下去。
清风闭着眼睛想,如果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便好了。
下午是统一的专业课。教授武课的老师们都是梨园届退下来的老前辈了,几个人在家闲不住就来培养下一代。他们这一辈时间观念准得很,午休时间还没结束就捧着茶壶候在大堂里,几个人聚在一起念叨着学校里哪个学生拔尖,哪个学生下狠功夫将来也是个角儿。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看到孩子都会觉得亲切,家里有个什么好吃好喝的总会想着也给这里的孩子们来尝尝鲜。
方玉潭等清风睡熟了自个儿也眯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今天张矜弦也会过来,于是又起身准备找他谈谈关于飞飞的事情。
三十来个学生挤在两个隔开的大通间里,木构造的上下铺,冬天还好,一到夏天就特别闷热。好在学校里也没有几个娇气的孩子,这点热拿着大蒲扇你扇我我扇你也就过去了。
飞飞额头有些细细的汗珠,在梦里呢喃了一声,翻了个身朝着扑棱着风的方向去了。
张矜弦坐在他床沿上,他手早好利索了,关节似乎比从前还更灵活些,那还要多亏了陆海魁黑着脸逼他涂的那些药。
方玉潭走进门,挨个检查了孩子们的睡眠情况,看见张矜弦正在给儿子扇风,也不打扰,单看他依旧单薄沧桑的背影,不知怎的鼻子里突然有点酸。
飞飞也是个有福的孩子,有这么个爹疼爱着,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方玉潭轻轻叹了口气,人与人之间,到头来,只求一个缘字。
——————————————————————————————————————
终于,终于,终于,下部开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