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悦的学堂不知怎么的惹到了当地权贵,没几天功夫,竟然关了。陆海魁怕这小姑娘和同学一起闹事,打着让她散心的旗号干脆将他支去乡下的大伯家。
去之前哄她说那里有很多新鲜玩意儿,保证是城市里看不到的,又骗他说清风和方玉潭决定去外面游览几天,怕是最近不会回来了,这才骗倒了陆悦安安心心蹦达去了乡下。
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医馆里毕竟不方便,清风的事儿瞒着邱丛生,只告诉他是练功时候受的伤,那孩子是扭到了腰才趴在床板上不能动弹。
邱丛生这里其实很热血心肠,要是清风的事儿给他知道了,指不定会在什么文刊上大加评论一番,末了兴许还会带人上门去讨个公道。
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瞒着他。
回家的那天邱丛生不知从哪儿弄了辆洋车来,让清风躺在后座上一路给平平稳稳的开了回去。
元宝瞪红了双眼站在宅子门口亲眼看着清风被抱进来——清风的脑袋枕在方玉潭的肩头,眼微微阖着,垂下的指尖苍白而无力。
“清风……”元宝的声音小的只有自个儿能听见,清风出事那天他就想冲出去救,可他被师兄们拉得那么紧,后来又被师傅关禁闭——他根本没有跑出去的机会。
清风被抱进朝阳的屋子里,被子泛着阳光的味道,让人不禁有一种想钻进去打滚的冲动。清风小脸满足的在枕头上蹭了又蹭,方玉潭见了就笑,替他盖好被子。
邱丛生拽着不知在门口磨磨蹭蹭些什么东西的元宝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进去看看?”
元宝满脸通红,想答又答不出,最后被邱丛生猛一推进屋,推人的罪魁祸首自个儿急急忙忙还车去了。
“清风……”元宝进屋子踟躇着不知怎样开口,他很想说清风师哥没本事,让你遭这种罪,可他看到坐在清风身边的方玉潭,自觉得说这样的话会置别人于无地,何况他也不想让清风想起那些龌龊的事情。
就这么想着,元宝就有点儿哽咽了:“清风……有什么想吃的没?师哥给你吩咐下去煮。”
“师哥……”清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逗元宝道:“我想吃糯米鸡……”
元宝那个好字还没说出口呢,清风又补充道:“才怪!”
方玉潭用手指戳戳清风的脸,对元宝说道:“别听他鬼话!这两天他身子好了点,尽盼着吃大鱼大肉,做梦都流口水!你给他准备些稀粥,在里头搁点儿肉骨头熬下来的汤汁,让他解解馋就好!”
话是这么说,其实明事理的人都知道,清风身后的伤逼着他每天只能吃些流质食物来减少排泄次数,元宝自然也是懂得的,听清风这么一说心里愈发觉得难过。
清风不以为意,催促方玉潭道:“师父,你快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备着肉骨头?你刚才可是答应我晚有肉骨头汤喝的!”清风说完朝方玉潭比了个眼神。
“哪知耳朵听见我答应的?”方玉潭宠溺地刮他鼻子,又站起身来拍拍元宝的肩膀道:“你先陪清风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方玉潭知道,清风这是有话同元宝说。
屋子里只剩下清风和元宝两个人了,清风对着元宝只是笑,看不出半点受了伤害的样子。
元宝只知道他的师弟暗地里是个要强的,从没想过他会坚强到这份儿上。
隔着薄薄的门板,方玉潭听见清风说道:“师哥,这是命,怨不得别人,你别和任何人结恨。”
“师哥,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人好好儿的,过几天就能下床了。”
“师哥,等我好了你带我去街上看拉洋片吧,我听人家说挺好玩的。”
最后方玉潭终于听见元宝重重“嗯”了一声,那道门呼啦一声突然打开,元宝呼哧呼喘着气,提着袖子挡了脸飞快跑开了,也不知他有没有看见站在边上的方玉潭。
方玉潭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去。他阖上门,踱步到床边,轻轻坐在床头什么也不说,只是看,似乎怎么都看不够清风。他伸出手触摸清风额头,指间几缕冰凉的墨发流泻而下。
清风闭上眼睛。
“师父,刚才……你在门外吧?”
“是。”方玉潭继续拨弄着他的发梢,轻轻答道。
“都听见了?”
“嗯。”
清风嘴边荡漾开一个微笑,“那师父也要答应我,这事儿再也不往心里去。”
方玉潭应道:“好。”
清风脸上笑意更浓。
方玉潭轻揉地弄着他的发,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握在掌心的乌发齐齐拢到耳后。
“那你也答应我一个事儿。”
“是什么?”清风昏昏欲睡。
“这辈子,再也别想起这件事。”方玉潭垂下脑袋,薄薄的唇印在清风鼻尖,“师父亏欠你太多,拿一辈子来还,也不够。”
清风半梦半醒,只道想探手抓方玉潭的手,可那手早就主动攥紧他的,清风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总觉得,暖暖的手心抓住了一辈子的幸福。
清风在得到悉心照料的同时,张矜弦的处境也有了点改善。连日来的疲惫似乎将那日不速之客登门造访之事冲淡了一些,张矜弦的工作没丢,依旧是上午去拾掇破烂,临近中午去茶馆上工,然后傍晚回家。他和另一个人轮流上夜工,下半夜回家的时候偶尔能带回一小袋茶馆里的人不要的小点心。
飞飞很喜欢吃那些小点心,经常把他们从油纸袋里倒出来排在桌子上,然后挑最好的塞进张矜弦嘴里。如果他不在家,飞飞就会把最好的小点心挑出来放在所有点心的最上面,找来皮条将袋口封紧了,等他爹回来一起吃。
陆海魁早就在茶馆打听清楚了张矜弦上工的时间,终于有一天他得了空,买了几块糖糕一斤红枣再次亲临张矜弦的家。
开门的是飞飞,他爹不在。
陆海魁要的就是这档子口。
飞飞一看是陆叔叔,本来很开心的小脸一下子就没了精神,垂头丧气地说道:“叔叔,我爹说了,要是你再来就请回吧。”说完他又瞥了一眼陆海魁手里的点心盒。
陆海魁蹲下身子把点心送到飞飞鼻子底下,飞飞小小两扇鼻翼翕翕扇动着,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犹豫不决。
“叔叔不进门,叔叔就在这里陪飞飞,这样飞飞就不会给爹骂了好不好?”张矜弦不想让飞飞为难。
飞飞觉得很有道理,脸上又挂起笑容,跑进屋端了把椅子给陆海魁坐,他自己坐在门槛上。
陆海魁打开盒子,递上块糖糕,想了想,自己首先咬了一口,再掰一半给飞飞,典型的哄骗小孩子类型:“嗯!又香又甜,太好吃了!飞飞也快尝尝还是热乎的呢!”
飞飞眼巴巴望着面前香香软软的东西,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张开小口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真的很甜!
飞飞开心的把糖糕用油纸包好,放在身边。
“怎么不吃?”陆海魁好奇地看着对着美食只敢小小舔一口的飞飞。
“留给爹吃。”飞飞边说边回味那甜丝丝的味道。
“你先吃了这半块,盒子里还有的。”陆海魁指着盒子里其他几块糖糕。
飞飞不依,好东西,从来都要和爹一起分享。
陆海魁执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倒是飞飞突然想起了什么,抓着他的手叫道:“叔叔!我听隔壁钱伯伯说你是大名人!唱戏是这个!”说完飞飞伸出大拇指。
陆海魁摸摸他脑袋,唱戏顶呱呱多亏了他爹从前在他身上下的苦功夫。。
“叔叔你教我吧!”飞飞激动的从门槛上腾一下站起来。
陆海魁吃一惊:“怎么?为什么要学这个?”
飞飞想了想道:“钱伯说唱戏能赚钱,尤其是做红角儿的时候,能赚很多很多钱。将来我挣钱给爹用,爹就不用这么累了。而且,我最喜欢当大将军,哇呀呀呀呀——太威风了!”
小孩子谁不盼望自己将来是个受众人仰望的角色,不过难得飞飞这么小的年纪,就想为他爹分担忧愁。陆海魁想起自己那位千金大小姐,叹了口气道:“那你爹同意你学吗?”
飞飞嘟嘟囔囔说道:“爹不肯,他说我做什么都好,就是不准唱戏!”
陆海魁干笑了一声,虽然童言无忌,可是自己听了毕竟有点尴尬。为了化解这尴尬的气氛,他起身走到院子中央冲着飞飞大声喊:“飞飞!叔叔给你表演一个飞天十三响,你看好了!”
陆海魁正八字步站立,二目平视,挺胸,立腰,收腹,吸臀,两腿蜷屈稍差,突的两脚掌蹬地,纵身上跳。
只听他边做动作边说:“双fei燕——跨虎——打飞腿——十三响——旋子——弓箭步!”
一路啪啪啪啪下来,尤其是那十三响,细数足足有十三声。飞飞早看呆了,一扫先前陆海魁不肯教他学戏的郁闷,拍着小手叫好。
钱大爷当是怎么回事,院子里来了个杂耍的?他拉开纱门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大一个小挨着门槛坐着。
陆海魁对飞飞说:“京剧,那可是宝贝,一招一式都融合了前人的智慧,不传下去就会对不起老祖宗。”
飞飞乖巧地点点头。
陆海魁是真的喜欢飞飞,亲昵地搂着他的肩膀道:“可是练戏苦,叔叔刚才那一连窜动作那是挨了多少打磕破了多少次皮才练出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叔叔和你爹都心疼你,哪舍得让你受那份罪?何况……飞飞你的身子板儿还有嗓子都不适合唱戏。”
陆海魁最后那句话完全是昧着良心,说完后他心里一直都在暗暗骂自己。飞飞的身子板儿和嗓音都是一等一的,哪里会不适合唱戏,自己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是个唱武旦的料。
可要是张矜弦肯教,按照他的脾气,早就开始自个儿调教了,哪儿还会等着他来教。
况且如果真的让他来教,张矜弦一定会生气吧。
陆海魁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个人生气的样子,轻轻笑了出来。
小时候也有兄弟几个闹得院子鸡飞狗跳的时候,又一次逼急了,张矜弦就拎着扫帚追他们。
“陆师傅要不要来我家坐会儿?”
坐门槛上的一大一小都被突然出现的苍老声音给吓了一跳,飞飞差点顺着门槛往后倒过去,幸好陆海魁眼明手快的将他接住。
“钱大爷,我这就回去了。”陆海魁说完把怀里一脸郁闷的飞飞举起来——飞高高。
不顾飞飞哇哇的喊叫,陆海魁手臂一抬,将飞飞放到自个儿肩头,小孩儿尖叫着死死抓紧了陆海魁的头发。
陆海魁顺势抓住他的两条腿哈哈笑道:“飞飞别怕,我抓牢你了。”
张矜弦的腿脚不方便,飞飞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玩骑脖子的游戏,外加陆海魁又比较高大,此刻飞飞能看到很高很远的地方简直就能碰到屋顶了!小孩儿这么一想十指又自动抓紧了陆海魁的头发。
钱大爷他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张矜弦这人平时几乎没有和什么人有来往,像陆海魁这样名气大的人更是头一个,也不知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竟然让陆海魁一次又一次的登门造访。
钱大爷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和陆海魁道别寒暄一番,他早扛着飞飞走到家门口了。
今天茶馆的生意不如平时,张矜弦做完所有的清扫工作提早回了家。路上他顺买了几块烧鹅肉,还弄了一张饼子打算晚上裹了菜吃。
飞飞还是个小孩子,好奇心很是重,陆海魁走后他竟一直都悄悄跟在后头一路尾随到了陆宅外面,他听钱大爷说过陆海魁手下有好多好厉害的弟子,个个都是十八般武艺,于是产生了想偷看的念头。
没想到陆海魁进了自家宅子后就再没人从里头出来过,围墙那么高,他根本就看不到里面的一丝一毫,小孩儿就跟没头苍蝇似的绕着宅子打转,急得怎么都记不起回家的路。
张矜弦经过某条路的时候看到一个小身影,不禁快步走上前去。他走得急了,身子就拐得更加厉害,他心里明知这个时候这孩子不可能会在大街上闲晃,可是……那个身影实在是太过于熟悉……
飞飞正急得满头大汗,等他终于下了决心想要敲陆宅大门求救的时候,背后传来他爹的声音。
“飞飞!”
孩子飞快扭转头,看到真是他爹,几乎哭出来。张矜弦刚才还觉得这一代熟悉,等到他战栗地抬头,认出是陆海魁家的时候整个人都说不出话来来。
“爹!”
飞飞三步并两步跑过来,张矜弦却突然转身全然不顾在后面追赶的飞飞,闷声不响往家里的方向走。他每一步都很用力,像是要把手上的拐杖在地上生生敲出个洞来。
“爹……爹……”飞飞又连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复,知道他爹是生气了,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跟在他爹后面,大气都不感出。
张矜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关上门的时候脸上湿了一片。
飞飞也站在门外面哭,哭得很大声。
张矜弦把买来的菜随意丢在桌子上,然后看到上头搁置的新鲜点心,不由分说地打开门猛得把飞飞拉了进去。
飞飞稀里糊涂突然被拉进去,还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儿,拐杖就带着呼呼响的风抡到他身上。
飞飞那么小的身子骨哪里受得住,立刻倒在了地上。张矜弦也不管,举起拐杖胡乱抽。
“我养了你那么多年……原来就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张矜弦边哭边打。
“你……你和他们都一样……”
“你那么想和你的陆叔叔在一起……好啊!你到是去找他啊!还跟着我回家做什么!”
钱大爷听见张家传来撕心裂肺地哭声在外面狂拍门:“老张!你别打孩子!孩子小不懂事!你别打他!”
“我别打他……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他!”
“我叫他忘恩负义!”
飞飞背上传来一阵剧痛,啊了一声,再不叫了。
张矜弦扔掉拐杖,瘫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