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魁的话不无道理,清风脑子里乱哄哄,就像大马路口轧过的机车,哐当哐当震的他发慌。
方玉潭拉过清风,什么也不说,拨拨他脑袋上的刘海。
清风一偏头,方玉潭的手指触到他发烫的耳尖。
“清风……”
清风抬头说道:“不。”
“你不听师父的话了?”
清风嘴唇抖了抖:“听……”
“那就去搭陆师傅的班子!”
“我不!”
“清风!”方玉潭两眼赤红,大叫一声。
清风胸膛剧烈起伏着,连日来的疲乏终于顶不住,身子虚晃了晃,朝后砸去。
迷迷糊糊听见什么人的叫喊声,以及东西敲碎的声音。身体沉的坠啊坠,比当年练腿功的时候从高高的叠桌上掉下来的时候还恐怖。这个地方实在太高太高,底下的黑洞太深太深,深的没个边际。
“大夫!你快给看看!”
眼皮……太沉了……
大夫喘着粗气,一路从巷尾被拉到巷头,跑的跟个兔子似的,此刻匆匆喝过方玉潭奉的茶,这才看清楚床上躺的是这几日正大红大紫的小哥儿。
定了定神,老头儿将手指搭在他细细的手腕上。他摸摸花白胡子,想了想,摊开纸写下几味中药:“连日里太疲乏,想必又经历了什么大起大落才会这般虚弱。不碍事的,这药服个几帖就好。”
方玉潭慌忙跟着大夫去抓,回来的时候清风还睡着,手指头露在被子外头。方玉潭把手附上去,五指交扣。另一只手轻轻抚mo清风的脸颊,将自己的额头靠上他的。
“清风,你什么时候学会逼师父的?”
方玉潭的鼻尖顶在清风鼻翼上,吻住他的嘴角。
清风感觉嘴唇痒痒的,然后有软软的东西不断探入自己口腔,卷着苦苦的药汁,带着一种心疼的感觉,隔着唇一并传递过来。
想起从前看的电影,结束的时候他问自己:清风,什么样的感觉,才算是爱呢?
“清风!你可算是醒啦!”
“嗯……”清风扶扶额头,眼睛还不太适应明亮的光线。“陆小姐,我这是……怎么了……”
陆悦怒了。
“你是烧坏脑子了还是怎么的!昏过去之前还叫我陆悦的呢!这会儿醒来后脱胎换骨了还是魂魄交换了?倒叫起我小姐来啦!”
清风一个病人,差点被陆悦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责问声搞到再次昏迷,于是虚弱地一笑道:“一定是脑瓜子被烧坏了。”
陆悦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确实。”
清风翻白眼。
陆悦很得意地笑,“你,从现在开始就负责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你师父正和我爹商量呢……唉!你别跑啊!”
清风大惊,穿着内衣趿了鞋就往外冲。一路上抖得厉害,却不是因为刺骨寒风。
方玉潭正在客厅里同陆海魁谈论清风的事情,忽闻走廊上一阵踢踢踏踏的跑步声,然后一个瘦瘦的身影飞快地扑倒在自己和陆海魁跟前,膝盖重重的一磕,地板都跟着震动一下。
清风什么也不说,一个劲朝着两人磕头,脑袋磕起青紫一片。
陆海魁叹口气,看了方玉潭一眼。方玉潭解下自己外套将瑟瑟发抖的清风整个包住,搂进怀里。
“你还嫌自己病的不够?”
清风被他搂着,眼泪都要砸下来。
方玉潭叹口气道:“师哥,你给拿个主意吧。”
陆海魁迅速看了两人一眼,说道:“师弟,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成婚,师哥也不逼你,只盼着将来你老了,总还有个人能照应着你。”陆海魁将视线牢牢锁定在清风身上,眼里透露出爱才之情:“清风是多好的一个唱戏料子,这你也是知道,总不能白白这样葬送了。这样的乱世里,若是让他另谋生路,他怎么个谋法?去大街上卖报?给人擦皮鞋?还是去码头做搬运工?”
方玉潭倏地攥紧了清风白白细细的手指,门外飘雪又至,一丝丝的冷风带着卷儿灌进来,火盆里的火苗顿时抖动几下,灭了又亮。
“清风,还不给陆师父磕头!”
清风嘴角抖了抖,陆师父在他们穷困潦倒无落脚之地的时候收留他们,入他的班子本没有错,可元宝哥已经被他占了去,如今连自个儿也要陪进去吗?
那师父在自己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替别人做嫁衣裳吗?
清风咬紧嘴唇。
前院里突然热闹起来,陆海魁的一个徒弟匆匆忙忙跑进来道:“陆师父!有贵客!据说是……”徒弟在他耳边轻轻讲了几句,陆海魁脸色突然就变了。
“师弟,清风的事情先缓缓,孩子身子骨先将养好了再说,我先去见几个客人。”
清风听见陆海魁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在陆宅里住了那么久,平日里来访的客人多了去了,从没见过陆海魁慌成这样的,估计这个客人一定是得罪不起的人。
“有功夫管闲事,不如先想想自己!”方玉潭看清风正出神,骂道:“你自己说说,陆师父有哪点亏待过你?他在上海是有根基的人!从你在上海亮相开始,他明里暗里帮了你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
“师父!再建个班子吧!”
方玉潭气地指着他的鼻子接着骂:“建个班子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师父在这里什么威望也没有,怎么建得起?清风!外头有多少人对着你虎视眈眈!你听说过相公没有?你真当现在是太平盛世了?”
“我帮师父挡!我要让师父的班子红遍全国!”
“好……”方玉潭一把冷冷推开他,指着他的手抖动着,“好你个清风……养你那么久,原来……你就只有抱着那么点龌龊心思的能耐!”
清风跌倒在地上,罩在身上的外套早就滑在一边,方玉潭抄起书筒里的掸子狠狠往他背上抡下去。
并不平滑的掸子把柄,硬的要命,骨头简直要被抽裂。凌厉风声呼啸而过,单薄的裹衣根本和没有穿一样,背上每一记挨的都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少年不呼喊不吱声,只咬着牙拼命跪直了身子不倒下去。鲜血从他咬破的下唇处蜿蜒而下,鲜红的刺目。
方玉潭突然像发了疯一样甩掉手里的掸子。
掸子重重敲在书桌的一条腿上,掉在地上滚了几下,不动了。
“清风?”方玉潭看那仍旧跪在原地的清风,白色裹衣已经渗出丝丝血迹,只觉得心惊。那少年,跪在那里,背脊微微抽动着。
“清风?”方玉潭看到清风的眼睑翻了翻,慌忙探出食指,想要拂去他唇上的鲜红。
清风挨了那么多打,似乎终于被打醒了,他忍着痛膝行一步说道:“师父,我不唱了,行吗?我能做很多事情,除了唱戏,我能做很多事情。”
方玉潭手一颤,顿在半空中。
清风盯着方玉潭的一双旧鞋。新鞋,师父总是都不舍得买,说是旧鞋好使,于是补了又补,洗到发白都不舍得扔。
“清风,当年你苦苦求我教你唱戏,又是为了什么?”
清风一愣,当年求方玉潭教戏,是因为自己孤苦无依,是因为从第一次在茶馆里偷偷看到戏台上的方玉潭就被深深吸引,是因为……因为想留在师父身边,有个家,有个家……
对!是想留在师父身边,所以他不要离开,绝对不要去人家的班子里,为除了师父之外的人卖命唱戏,让白花花的银子流到别人的口袋。
他想了好久,想着给方玉潭挣钱,用他这些年用血泪换来的本事给方玉潭挣钱。
方玉潭看清分痛苦的样子,脸上怒气褪去一半,心里给揪得紧了,难受的喘不上气:“清风,当年你那样求着我,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让你登的台。”
清风怔怔抬头望着方玉潭。
师父的话和自己的想法,竟生生错开了。
在外头候了多时的陆海魁推门进来,脸上有颓败之色
“师弟,姜大军阀的手下刚刚登门造访,指名道姓说是要看清风的戏。派来的几个随从怒气凶凶,跟结了仇似的,恐怕是来者不善。”
清风仍旧跪在地上,闻言身子朝着陆海魁的方向重重一磕,抬起身的时候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陆师父,请受清风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