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妇,苦又苦,鸽面鸠形衣褴褛。
饥寒儿女泣呱呱,霜雪风中频索乳。
风吹过,吹乱众人的思绪。洋洋洒洒的大雪打着转儿,从寂静无声的灰色天空降落到同样安静的都城,只有那依稀可辨的孩童儿歌声还在深深的巷子里流窜。
时值寒冬,北方遭受严重雪灾,那年秋收本就不好,百姓们一时间流离失所饥饿难耐,很多人选择沿路乞讨至南方,一路上冻死饿死无数。
所以这是一座半死了的城。
方玉潭没有走,他的戏班子在这里。更何况,他在台上风风光光十余载,还从来没有让什麽事情给吓怕过。
“不过是场雪灾,功还得照常练。”
这是方玉潭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此刻他正站在园子中心,墨黑的发由细蓝缎带随意束起。他手持一条竹板,专注地盯着每个孩子脚底下的步子。
平日里负责管事的王伯朝园子里探头,看到方玉潭正忙活着于是略一思索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这个班主最恨人在练功的时候打扰他,可是他王伯虽然平素看惯了人生百态,可是……那孩子……是这般可怜。
在园子外焦急地来踱着步子,眼看着天就要黑了,王伯最终跺了跺脚,急急冲进园子假装有点懊恼的样子道:“方班主,这不门口又多了个小要饭的,赶也赶不走,说要拜师呢。”
他这么说,其实也是为了引起方玉潭的注意。可惜方玉潭目不斜视,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哒哒哒哒……”
王伯叹口气摇摇头,心里想到班主好心有好报,已经收养了好几个娃儿,眼看着自家的粮食也要不够了,他又不是神仙,哪里还能管所有人的死活呢。
门外,一个孩子仅仅穿着件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薄薄衣衫,正急切等待着,看见王伯出来两眼一亮。
王伯见了觉得心疼,这孩子脸黑漆漆的身子瘦得不行,可那双眼睛像会说话,又大又亮,看了谁都喜欢。他又叹口气,合该被爹娘宠着疼着的孩子,也不知道怎麽就沦落成了灾民。王伯从褂子抖抖索索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干饼递给那孩子,摆摆手,竟是一副要赶人的样子。
“孩子,这些东西你拿好了,填肚子吃,快走吧!
“求求爷收留我!”那孩子见状,竟死死抱住王伯的腿。
“好孩子,不是王伯不要你,实在是……”
“是谁答应你把食物给他的。”平淡没有起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那声音虽淡却隐隐透了份暖意,是一副天生的好嗓子。王伯一惊,慌忙把清风护在身後。
“方班主这孩子……”
方玉潭自阶梯上下来,他穿著件藏青色的棉褂子,几束从发带里滑落的墨发随风而舞。鹅毛般的雪花沾在他身上,就像大团大团的棉絮,越发衬的他俊逸飘洒。
他走到孩子跟前,细细端详着孩子的脸。那孩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就这么直愣愣瞅着自己,眼里有憧憬,有喜爱和痴迷。
“叫什么名字?”
孩子歪着脑袋:这个人就是自己不止一次偷偷爬进戏园里看到的苏武。
竟那么年轻。
“方班主问你话呢!”王伯一看这孩子傻在原地连忙提醒他。
被王伯一提醒,清风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说道:“清风!我叫清风!”清风仰着脑袋,他是老乞丐们在腊月的时候从桥底下捡到的,不久前那些老乞丐们都冻死了,从前避风的破庙也被拆除,眼看城里能讨到的东西越来越少,他,怎么生活下去?
眼里泛起一阵薄雾,想起台上方玉潭演的苏武,对藩王逼迫时言辞相拒的模样,清风一狠心“啪”的一声跪在竖著冰渣子的路面上,两条腿像是无数针扎似的疼。在他的心中,苏武就是个大英雄!他也想成大英雄,不想就这麽不明不白的冻死、饿死!
“爷行行好!请您收留我吧!”
“我什么都能干!”焦急的泪水滑过脸庞,北风一吹,火辣辣地疼,清风像是想起了什么,“啊!”的一声,继续说道:“我一定会拼命成为红角!给爷挣好多好多的银子!求爷您收留我吧!”
“成角儿要脱几层皮,你道是说成就成的么。”方玉潭闻言,眉头微蹙。
清风用破破脏脏的衣袖胡乱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凄苦地笑:“清风出生就跟着老乞丐们沿街乞讨,吃了多少白眼,挨了多少欺侮……早不怕了……”
“班主您看,王伯也算阅人无数了,这孩子长得好生俊俏,将来说不定是个角儿呢!”
“王伯你年纪大了,先让他帮着你做活儿”,方玉潭又打量了跟前的孩子几眼,从怀里掏出里一枚做工精致的翡翠戒指递给王伯,说道:“该添置什麽你看着办。”又转向清风道:“跟我来。”
看着掌中的翡翠戒指王伯不禁老泪纵横,他们也终於到了变卖财产的地步了。老天夜哪……如果你长眼的话,就不要再让这场浩雪再持续下去。
清风站在宅子门口,不知道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他从没进过这么好的宅子。
关于这宅子,据说是从前里头冤死过一个女子,那女子死后经常化作厉鬼在夜晚哭泣。方玉潭从不相信鬼神之说,他当时在北方已经小有名气,到这宅子逛了一圈后立马花了不多的银子把它给买了下来。
这些清风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亦步亦屈跟在方玉潭身后,绕过前庭,穿过中堂。前方依稀可辨兵刃相接的声音,伴随着起起落落的吼声。
清风好奇地张望,原来宅子後面有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后院,七、八个孩子在那里或手持大刀啊呀呀呀呀的厮杀,或轻盈的在空中翻越,他们都只穿著薄薄的外衫,谁也没注意到有个新来的人儿。
好厉害!
清风吃吃地看,忘了寒冷,忘了被收留的喜悦。
吊嗓、抢背、翻跟斗,方玉潭穿梭在孩子们的中间,不断的指正他们的动作。一翻指,一定眼,举手投足满是大家风范。
清儿的眼停留在方玉潭的身上,移不开。
天空越发的阴沈了。
其他人都回屋休息,元宝留下。”温润的男中音响起,不同于方才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很让人入迷。清风这才幡然清醒,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双脚竟已经冻的发麻,迈不开步子。
远处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搔搔后脑勺,褪下裤子,顺从地趴到边上的长凳上,两瓣屁股在寒风中冻的通红。
脱……脱裤子做什麽……
清风心快跳到嗓子眼。
脑子还没转过弯,就听见“啪!”的一声,方玉潭手里不知什麽时候多出一片竹板,又是“啪!”的一声,那个叫元宝的男孩子因为疼痛难忍就开始“哎呦哎呦”直叫唤。
成角儿要脱几层皮!
板子起起落落,耳边是方玉潭的那一句话。清风情不自禁后退一步,然后一咬唇又挺胸而出。
他不怕!终有一天他要成角儿!
那板子至少打了十下才停,末了还听到挨打的人说:“谢谢师傅。”
清风看见方玉潭收起板子朝他走过来,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可是没想到他拿着板子轻轻巧巧就这么与他身边擦身而过,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莫非是他表现不好,惹了爷生气?
“怎么?怕了?”
肩膀被重重一拍,清风尖叫一声,扭头正瞅见那个挨打的男孩子冲自己大咧咧地笑,当真是被吓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方师傅在教训今天练功表现最差的人。”元宝挠挠大脑袋,“嘿嘿,他那是给你下马威哩!”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平时表现都很好的,师傅明年让我登台呢!”
清风听了也乐,觉得这个男孩子挨了那么多打还能笑嘻嘻的,真是顶厉害的男子汉!
“不疼吗?”清风心里对他生了崇拜感,也就开始关心眼前这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
“不疼!那点打算什麽!师傅发威的时候还没给你赶上呢!”元宝捅捅他的腰:“别担心,会给你赶上的!哈哈哈!”
“没……没……”清风羞红了一张脸,慌忙摆摆手,“我只是个下人……”
“下人?咳!这班子里谁不要帮忙干这干那!师傅既然收你进来,还不是想让你学唱戏嘛!来!跟我来!”
一路被元宝扯着到平日里师兄弟几个冲澡的地方。他那又脏又破的衣服被剥下来后,清风害羞地坐进大大的木桶里,感受稍烫的水温带来的热量,冰冷的身子渐渐舒展开来。
“清风,你的人就像名儿一样清爽俊俏。”元宝又往木桶舀水,将皂角打在清风头上,仔细将几簇纠结在一起的头发理顺。
不知是水汽撩人还是害羞,只见清风的小脸越来越红,脑地也越垂越低。等到元宝要帮他擦身子的时候清风终於忍不住说道:“嗯……那个……元宝哥……我自己来……”
元宝捂著嘴巴笑:“清风你怕羞啊!你有的我哪样没有啊!”
“不……不是……我很脏……”清风看着一桶水被自己一泡变得浑浊不堪心里就觉得对不住元宝辛辛苦苦烧出来的热水。
“我们……都是泥做的。”元宝辛酸地抹抹眼角,撩起块干净的布不由分说的给清风擦背。“下次我洗澡的时候你帮我擦,看看我是不是也是泥做的!”
清风觉得自己真是来到了一个好地方,这辈子除了死去的老乞丐,今后还会有很多关心他疼爱他的人。眼前的元宝就是一个。
等到脸上身上的污垢洗去之后清风露出了原本白净的皮肤,水嫩嫩的引人。王伯捧来干净的衣裳,也啧啧称赞个不停,说班主这次真是捡到一个宝。
清风接过衣服,爱惜地摸了又摸,慢慢的往身上套,待穿戴整齐後被元宝推至铜镜前。
吓!镜子里的人是谁!
清风吓一跳,回头看到身后多了一帮男孩子。
“嗨!清儿将来准唱青衣!”长荣跑来凑热闹,扯开嗓子唱起《苏武牧羊》:“配奇人──又何妨──海上牧──羊。”这出戏他看师傅演过,里头胡阿云的那句他记得很清楚。
“长荣你自个儿唱吧!”双胞胎长生笑着,不忘记调侃他大哥。
“去去去!清风将来准是小生!”元宝那叫一个得意洋洋,“我是武生,元宝唱文生,咱俩一文一武!”
镜子里映满小脸蛋儿,一张张都经历过风霜,却依然笑得天真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