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羡当年李谪仙,吟诗斗酒有连篇;
蟠胸锦绣欺时彦,落笔风云迈古贤。
书草和番威远塞,词歌倾国媚新弦;
莫言才子风流尽,明月长悬采石边。
话说唐玄宗皇帝朝,有个才子,姓李,名白,字太白。乃西梁武昭兴圣皇帝李暠九世孙,西川锦州人也。其母梦长庚人怀而生。那长庚星又名太白星,所以名字俱用之。那李白生得资容美秀,骨格清奇,有飘然出世之表。十岁时,便精通书史,出口成章,人都夸他锦心绣口,又说他是神仙降生,以此又呼为李谪仙。有杜工部赠诗为证:
昔年有狂客,号尔滴仙人。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
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
李白又自称青莲居士。一生好酒,不求仕进,志欲遨游四海,看尽天下名山,尝遍天下美酒。先登峨眉,次居云梦,复隐于徂徕山竹溪,与孔巢父等六人,日夕酣饮,号为竹溪六逸。
有人说:“湖州乌程酒甚佳。”白不远千里而往,到酒肆中,开怀畅饮,旁若无人。时有迦叶司马经过,闻白狂歌之声,遣从者问其何人。白随口答诗四句: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
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迦叶司马大惊,问道:“莫非蜀中李谪仙么?闻名久矣。”遂请相见,留饮十日,厚有所赠。临别,问道:“以青莲高才,取青紫如拾芥,何不游长安应举?”李白道:“目今朝政紊乱,公道全无,请托者登高第,纳贿者获科名。非此二者,虽有孔孟之贤,晁董之才,无由自达。白所以流连诗酒,免受盲试官之气耳。”迦叶司马道:“虽则如此,足下谁人不知?
一到长安,必有人荐拔。”
李白从其言,乃游长安。一日到紫极宫游玩,遇了翰林学土贺知章,通姓道名,彼此相慕。
知章遂邀李白于酒肆中,解下金貂,当酒同饮。至夜不舍,遂留李白于家中下榻,结为兄弟。次日,李白将行李搬至贺内翰宅,每日谈诗饮酒,宾主甚是相得。
时光荏苒,不觉试期已迫。贺内翰道:“今春南省试官,正是杨贵妃兄杨国忠太师,监视官乃太尉高力士,二人都是受财之人。贤弟却无金银买嘱他,便有冲天学问,见不得圣天子。
此二人与下官皆有相识,下官写一封札子去,预先嘱托,或者看薄面一二。”李白虽则才大气高,遇了这等时势,况且内翰高情,不好违阻,贺内翰写了柬帖,投与杨太师、高力士。
二人接开看了,冷笑道:“贺内翰受了李白金银,却写封空书在我这里讨白人情,到那日专记如有李白名字卷子,不问好歹,即时批落。”
时值三月三日,大开南省,会天下才人,尽呈卷子。李白才思有余,一笔挥就,第一个交卷。杨国忠见卷子上有李白名字,也不看文字,乱笔涂抹道:“这样书生,只好与我磨墨。”
高力士道:“磨墨也不中,只好与我着袜脱靴。”喝令将李白推抢出去。正是:
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李白被试官屈批卷子,怨气冲天,回至内翰宅中,立誓:“久后吾若得志,定教杨国忠磨墨,高力士与我脱靴,方才满愿。”贺内翰劝白:“且休烦恼,权在舍下安歇。待三年,再开试场,别换试官,必然登第。”终日共李白饮酒赋诗。日往月来,不觉一载。
忽一日,有番使赍国书到。朝廷差使命急宣贺内翰陪接番使,在馆驿安下。次日阁门舍人,接得番使国书一道。玄宗敕宣翰林学士,拆开番书,全然不识一字,拜伏金阶启奏:“此书皆是鸟兽之迹,臣等学识浅短,不识一字。”天子闻奏,将与南省试官杨国忠开读。杨国忠开看,双目如盲,亦不晓得。天子宣问满朝文武,并无一人晓得,不知书上有何吉凶言语。龙颜大怒,喝骂朝臣:“枉有许多文武,并无一个饱学之土与联分忧。此书识不得,将何回答,发落番使:却被番邦笑耻,欺侮南朝,必动干戈,来侵边界,如之奈何!敕限三日,若无人识此番书,一概停俸;六日无人,一概停职;九日无人,一概问罪。别选贤良,并扶社稷!
”圣旨一出,诸官默默无言,再无一人敢奏。天子转添烦恼。
贺内翰朝散回家,将此事述于李白。白微微冷笑:“可惜我李某去年不曾及第为官,不得与天子分忧。”贺内翰大惊道:“想必贤弟博学多能,辨识番书,下官当于驾前保奏。”
次日,贺知章入朝,越班奏道:“臣启陛下,臣家有一秀才,姓李名白,博学多能。要辨番书,非此人不可。”天子准奏,即遣使命,赍招前去内翰宅中,宣取李白。李白告天使道:
“臣乃远方布衣,无才无识。今朝中有许多官僚,都是饱学之儒,何必问及草莽?臣不敢奉诏,恐得罪于朝贵。”说这句“恐得罪于朝贵”,隐隐刺着杨、高二人,使命回奏。天子初问贺知章:“李白不肯奉诏,其意云何?”知章奏道:“臣知李白文章盖世,学问惊人。只为去年试场中,被试官屈批了卷子,羞抢出门,今日教他白衣入朝,有愧于心。乞陛下赐以恩典,遣一位大臣再往,必然奉诏。”玄宗道:“依卿所奏。钦赐李白进士及第,着紫袍金带,纱帽象简见驾。就烦卿自在迎取,卿不可辞!”
贺知章领旨回家,请李白开读,备述天子惓惓求贤之意。李白穿了御赐袍服,望阙拜谢。遂骑马随贺内翰入朝,玄宗于御座专待李白。李白至金阶拜舞,山呼谢恩,躬身而立。
天子一见李白,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云,开金口,动玉音,道:“今有番国赍书,无人能晓,特宣卿至,为朕分忧。”白躬身奏道:“臣因学浅,被太师批卷不中,高太尉将臣推抢出门。今有番书,何不令试官回答,却乃久滞番官在此?臣是批黜秀才,不能称试官之怠,怎能称皇上之意?”天子道:“朕自知卿,卿其勿辞!”遂命侍臣捧番书赐李白观看。李白看了一遍,微微冷笑,对御座前,将唐音译出,宣读如流。番书云:
渤海国大可毒书达唐朝官家。自你占了高丽,与俺国逼近,边兵屡屡侵犯吾界,想出自官家之意。俺如今不可耐者,差官来讲,可将高丽一百七十六城,让与俺国,俺有好物事相送:
“大白山之芜,南海之昆布,栅城之鼓,扶馀之鹿,鄚颉之豕,率宾之马,沃州之绵,湄沱河之鲫,九都之李,乐游之梨。你官家都有分。若还不肯,俺起兵来厮杀,且看那家胜败!
众官听得读罢番书,下觉失惊,面面相觑,尽称“难得”。天子听了番书,龙情不悦。
沉吟良久,方问两班文武:“今被番家要兴兵抢占高丽,有何策可以应敌?”两班文武,如泥塑木雕,无人敢应。贺知章启奏道:“自太宗皇帝三征高丽,不知杀了多少生灵,不能取胜,府库为之虚耗。天幸盖苏文死了,其子男生兄弟争权,为我乡导。高宗皇帝遣老将李、薛仁贵,统百万雄兵,大小百战,方才殄灭。今承平日久,无将无兵,倘干戈复动,难保必胜。兵连祸结,不知何时而止?愿吾皇圣鉴。”天子道:“似此如何回答他?”知章道:“陛丁试问李白,必然善于辞命。”天子乃召白问之。
李白奏道:“臣启陛下,此事不劳圣虑,来日宜番使入朝,臣当面回答番书,与他一般字迹,书中言语,羞辱番家,须要番国可毒拱手来降。”天子问,“可毒何人也?”李白奏道:“渤海风俗,称其王曰可毒。犹回纥称可汗,吐番称赞普,六诏称诏,河陵称悉莫威,各从其俗。”天子见其应对不穷,圣心大悦,即日拜为翰林学士。遂设宴于金銮殿,宫商迭奏,琴瑟喧阗,嫔妃进酒,彩女传杯。御音传示:“李卿,可开怀畅饮,休拘礼法。”李白尽量而饮,不觉酒浓身软。天子令内官扶于殿侧安寝。次日五鼓,天子升殿。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
李白宿醒犹未醒,内官催促进朝。百官朝见已毕,天子召李白上殿,见其面尚带酒容,两眼兀自有朦胧之意。天子分付内侍,教御厨中造三分醒酒酸鱼羹来。须臾,内恃将金盘捧到鱼羹一碗。天子见羹气大热,御手取牙箸调之良久,赐与李学士。李白跪而食之,顿觉爽快。
是时百官见太子恩幸李白,且惊且喜:惊者怪其破格,喜者喜其得人。惟杨国忠,高力士愀然有不乐之色。圣旨宣番使入朝,番使山呼见圣已毕。李白紫衣纱帽,飘飘然有神仙凌云之态,手捧番书立于左侧柱下,朗声而读,一字无差,番使大骇。李白道:“小邦失礼,圣上洪度如工,置而不较,有诏批答,汝宜静听!”番官战战兢兢,跪于阶下。天子命设七宝床于御座之旁,取于阗白五砚,象管兔毫笔,独草龙香墨,五色金花笺,排列停当。赐李白近御榻前,坐锦墩草诏。李白奏道:“臣靴不净,有污前席,望皇上宽恩,赐臣脱靴结袜而登。”天子准奏,命一小内侍:“与李学士脱靴。”李白又奏道:“臣有一言,乞陛下赦臣狂妄,臣方敢奏。”天子道:“任卿失言,朕亦不罪。”李白奏道:“臣前入试春闱,被杨大师批落,高大尉赶逐,今日见二人押班,臣之神气不旺。乞玉音分付杨国忠与臣捧砚磨墨,高力士与臣脱靴结袜,臣意气始得自豪,举笔草诏,口代天言,方可不辱君命。”天子用人之际,恐拂其意,只得传旨,教“杨国忠捧砚,高力十脱靴”。二人心里暗暗自揣:“前日科场中轻薄了他:‘这样书生,只好与我磨墨脱靴。’今日恃了天子一时宠幸,就来还话,报复前仇。”出于无奈,不敢违背圣旨,正是敢怒而下敢言。常言道:
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侮人还自侮,说人还自说。
李白此时昂昂得意,蹄袜登褥,坐于锦墩。杨国忠磨得墨浓,捧砚侍立。论来爵位不同,怎么李学士坐了,杨太师到侍立?因李白口代天言,天子宠以殊礼。杨大师奉旨磨墨,下曾赐坐,只得侍立。李白左手将须一拂,右手举起中山兔颖,向五花笺上,手不停挥,须臾草就《吓蛮书》。字画齐整,并无差落,献于龙案之上。天子看了大惊,都是照样番书,一字不识。
传与百官看了,备各骇然,天子命李白诵之。李白就御座前朗诵一遍:
大唐开元皇帝,诏谕渤海可毒:向昔石卵不敌,蛇龙不斗。本朝应运开天,抚有四海,将勇卒精,甲坚兵锐。颉利背盟而被擒,弄赞铸鹅而纳誓。新罗奏织锦之颂,天竺致能言之鸟,波斯献捕鼠之蛇,拂菻进曳马之狗;白鹦鹉来自诃陵,夜光珠贡于林邑;骨利于有名马之纳,泥婆罗有良酢之献。无非畏威怀德,买静求安。高丽拒命,天讨再加,传世九百,一朝殄灭:岂非逆天之咎征,衡大之明鉴与!况尔海外小邦,高丽附国,比之中国,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分不及。若螳怒是逞,鹅骄不逊,天兵一下,千里流血,君同频利之俘,国为高丽之续。方今圣度汪洋,怒尔狂悖,急宜悔祸,勤修岁事;毋取诛戮,为四夷笑。尔其三思哉!故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