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原以为这根本不成其为问题,没想到打开洪钧发来的架构图一看,小谭的头衔仍旧是业务发展总监,手下只有三五号人,负责开拓具有长远前景的大项目,而洪钧从维西尔带来的李龙伟则被提名为惟一的销售总监。皮特当即给洪钧打电话,洪钧避而不提小谭,只是把李龙伟夸得天花乱坠,将去年维西尔一口气揽下第一资源四家省级公司项目全都归功于他。业绩是皮特的心病,而第一资源更是他的软肋,他自然不敢抹杀李龙伟的业绩让其坐冷板凳,便退而求其次地指出只设一名销售总监是否足够,是否应该让小谭分担李龙伟承受的压力。洪钧又给皮特讲解中国区此次采用的是颇为复杂的矩阵式结构,华北、华东和华南三大区域都有各自的销售团队负责本地的中小型项目和辖区范围内的合作伙伴,而李龙伟所辖的销售团队只负责“国”字号和具有行业影响的大型项目,应该是吃得消的。洪钧还告诉皮特他已经征求过小谭本人的意见,无奈他不熟悉渠道业务,否则可以出任渠道总监;又无奈他不愿意离开北京,否则可以去成都做西南区的总监开辟一片天地。皮特当然也不愿意小谭这颗钉子被下放外地,仍惦记让小谭把握住某块实质性的业务,就替小谭相中了华北区总监的位子。洪钧说好啊,他也觉得非小谭莫属,只是小谭似乎对此并不积极,要是皮特亲自加以动员也许有戏。
皮特毫不耽搁就找小谭恳谈去了,两人如何谈的洪钧无从知晓,但他胸有成竹料定皮特无功而返。洪钧事先和小谭重逢时显得感慨万端,就像刘玄德在长坂坡遇到赵子龙,急不可耐地要对小谭委以重任,北京与华北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小谭内心激动不已。洪钧转而谈到任务指标,说以前ICE是不搞大区的,只能借鉴维西尔的做法,想当年他自己做维西尔北京的头儿时就承担了中国区总指标的一半还多,他很通情达理地对小谭说,我也不想一下子把你压死,怎么样,你就替我扛一半的任务吧。小谭当时就丧了胆,他心知自己这几年一直没扛过业绩指标,当“特派员”虽然自在但以往的武功已经全废了,他不想死得快便一再谦让,他越谦让洪钧越要倚重,最后逼得他主动请缨去做短期内不以成败论英雄的业务发展总监。
果然,皮特没再和洪钧提小谭的事,而是很快全盘批准了洪钧的方案。
两家公司原先的办公室都暂时继续使用,为了防止两家的员工自成派系、互不融合,洪钧特意把两套人马打散后混合安置,市场和销售部门集中使用ICE的办公室而技术和内勤部门使用维西尔的办公室。
搬家那天,洪钧和李龙伟下楼刚要上出租车去ICE的办公室,一眼瞥见大厦前面的阶梯形广场,就拉着李龙伟走过去。四周高中间低的广场中央是个喷水池,池畔有几处咖啡座,洪钧站在广场最高处的台阶上用下巴朝下面的咖啡座一指,叹息道:“两年前,我选中这座大厦把维西尔北京办公室搬过来,一个原因就是看上了这片地方,当时还憧憬着可以经常下来在水池边坐坐,喝杯咖啡聊聊天或者独自发发呆。唉,可惜啊,直到今天都要搬走了我还从来没享受过一回。”
“是啊,一眨眼都快两年了。要不,咱们现在去坐坐?”李龙伟提议。
“算了,等改日有空吧。”洪钧随口回应过后不禁笑了,李龙伟也跟着笑起来,显然这个“改日”又将遥遥无期了。
洪钧重新踏入自己当年在ICE的那间办公室时步履有些迟疑,简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说:“我们已经彻底清理过,但布局、家具都还没做改动,想等您来了按您的意思办。”
洪钧扫视一圈,注意到落地玻璃上原先的百叶窗帘不见了,立着三排高高的文件柜,把玻璃完全遮挡,显然这里的前主人俞威对私密性有极高的要求,想到此处洪钧忽然一阵反胃,从里到外觉得难受。简从侧面看到洪钧双眉紧锁,不由得局促地说:“您要是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马上把房间重新调整。”
洪钧回过神来笑道:“不用了,反正只是过渡性的。”
简趁机试探:“将来肯定要合在一处办公,我和维西尔那边的reception有可能都留在公司吗?”
就连简和玛丽都面临合二为一带来的危机,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洪钧不敢面对简的目光,只顾打量别处,嘴上说:“到时候看吧。公司大了,除了reception之外secretary或者assistant总会需要多一些,我们尽量安排。”
简满心欢喜地走了,洪钧走到大班台后面,深吸一口气痛下决心在高背皮椅上坐了下去,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诗:“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立刻心思一动,从大前年的8月那个闷热的夏日至今,已经正好过去了三十二个月,这一大圈绕得真是够远的,一绕就是三十二个月,洪钧喃喃自语:“我回来了。”
洪钧刚在“故居”安顿下来,菲比的电话就到了,甜腻腻地问他:“你现在有空吗?”
“有何吩咐?”洪钧笑着反问。
“我就在你楼下大堂呢。”
洪钧很意外:“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说好我去接你吃晚饭吗?”
“切,你现在那么忙,百废待兴、日理万机的,我哪敢不知趣还让你来接啊。”
“那你也不用跑到这儿来嘛,到餐馆等我也可以啊。”
“现在去太早,你要我一直傻等啊。”菲比又笑嘻嘻地说,“哎,我都来了,就让我上去参观一下吧。”
洪钧一怔:“有什么好参观的?哪儿的office还不都一样?当初维西尔搬到新的办公室你都没去参观,ICE这里已经用了好多年,又老又旧的有什么看头。”
菲比撒娇说:“我的脚都疼死了,你就舍得让我一直在大堂傻站着等你啊,像个迎宾小姐似的。”
洪钧刚想指出附近就有好几家咖啡馆、冷饮店之类可以歇歇脚、打发时间的去处,心一软却说:“那你上来吧。”
很快,洪钧就听到菲比一路欢声笑语地被简领进来,菲比看见洪钧就扭脸对简说:“谢谢你啦,你忙吧,有什么事我可以吩咐他替我做。”简抿着嘴憋着笑走了。
洪钧示意菲比到沙发上坐,菲比却背着手在房间里四下溜达,最后走到大班台后面坐下来,反而示意洪钧在沙发上委屈一下。洪钧不想陪她做游戏,走过来拉她说:“没什么可看的吧?行了,你老实在旁边呆着,我再回几封e-mail就可以走了。”
菲比站起来说:“你这个房间是没什么看头。哎,你领我在整个office转转吧,也可以认识认识你的杂牌军啊。”
洪钧知道和她磨下去只会耽误更多时间,没办法只好同意。洪钧领着菲比在公司各部门走动,菲比落落大方地和以前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逐一打招呼,俨然像是家庭派对中的女主人在高调亮相,洪钧却隐隐感到菲比此举一定有什么阴谋。
菲比很仔细地不想错过任何一个人,即使遇到有人不在座位上她也要看一眼在挡板或门旁标示的姓名牌。走到一间不大的隔间门口菲比停住脚步,门开着,但里面没人,从桌面上摆放的各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可以看出隔间的主人是女性,隔间里向外对流的空气中也氤氲着香水的芬芳,菲比的视线像被胶水粘注一样定在门旁的姓名牌上,那上面写的是:“Linda Su”。洪钧在菲比走到这个隔间门口时已经恍然大悟她今天为什么要来。
菲比慢慢地回头向洪钧望了一眼,这一眼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和复杂的情感,洪钧一时根本无法全面解析和领会,只暗叫一声:“糟了。”恰在此时,拐角的另一边传来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转过拐角便戛然而止,琳达端着一杯水怔怔地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菲比和琳达四目相对僵持了一阵,琳达首先败下阵来,垂下头从菲比面前快步逃进自己房间,菲比回过头对洪钧说:“这位就不用你介绍了,我们认识。”
菲比一路上没和洪钧说一句话,直到走进三里屯的雅典娜希腊餐馆坐下后仍然像个哑女,接过侍者递上的菜单看也不看撂在桌上,扭脸去看窗台上摆放的陶罐。洪钧几次逗引菲比开口均告未遂,便替她点了一道“木莎卡”(moussaka),是由几层茄子、牛肉末和奶酪等烧制出来的东西,本想给自己要一份炖羊肩却没有,便点了一份烤羊肉。侍者送来一小篮希腊式的面包(pita),洪钧向他要几张大纸,越大越好,侍者诧异,洪钧一指菲比说:“她得了失语症,我们只能通过写大字报交流。”
菲比在桌子下面踢洪钧一下,对侍者说:“你别理他。”
洪钧终于又听到菲比的声音便很开心,审视四周说道:“希腊餐馆的色调都是蓝色和白色,和希腊国旗一样,这家为什么加了这么多黄色呢?”
“投你所好呗。”菲比冲着陶罐说了句。
洪钧刚想更正说自己最喜欢绿色才忽然明白菲比是在嘲讽他,“嘿嘿”两声一时接不上话。
菲比总算正眼看一下洪钧,质问道:“她怎么还在?”
“谁啊?还在哪儿?”
“你少装!你为什么还把她留在公司?维西尔和ICE合并开掉了那么多人,她为什么还在?她是什么人才呀你像宝贝似的留着她?”
洪钧叹口气,尽量耐心地解释道:“你应该相信我,Linda绝不是我特意争取留下来的,但我也不能只凭个人意愿就把她撵出公司。Linda……”
“你不要一口一个叫得这么亲热好不好?我对那个名字过敏。”
洪钧笑了:“那好,听你的。她从去年9月开始念一个part-time的MBA,学制是二十个月,全部学费都是ICE替她出的,ICE当时和她签过一份协议,规定她在念完MBA后要为ICE继续服务至少两年,在这一期限内她不得以任何理由向ICE提出辞职,否则就要向ICE支付赔偿金。公司合并后这份协议就由新公司承袭下来,管理层专门讨论过她的事,如果由我们单方把她lay off,协议中所有对她的约束都将失效,她不仅可以拿到一笔遣散费而且从此变为自由身,不必向公司支付任何赔偿金就可以一边继续读MBA一边到别的公司上班,我们等于白白花钱供她读了一个MBA却得不到任何回报,哪家公司会干这种傻事?你说,如果由你来做决定,你是愿意继续拴住她为公司卖命还是宁愿让她白捡一个大便宜呢?”
“那还用说?我肯定让她走人,白花多少钱都行,我可不想让她把你拐走,那才是让她白捡个天大的便宜呢。”
洪钧一本正经地替她分析:“男人,在很多方面不如女人,但有一点男人确实比女人强,就是有强烈的好奇心。为什么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探索和发明都是男人做出的?因为男人更容易被好奇心所驱使。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对她已经连一丁点的好奇都不再有,没有任何动力,所以你可以把她从你的嫌疑名单上划掉。”
“照你这么说,你现在对我大概也不再有好奇心了吧?是不是也没有动力了?”
洪钧煞有介事道:“少了一丝好奇,多了一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