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虽然愈加惊骇不已,但头脑已清醒很多,发现自己又一次误判形势。洪钧原本想不通科克怎么会宁可抛弃他而保全劳拉,他始终认为在科克心目中自己比劳拉更具价值,但科克刚才的话已把他点醒:劳拉只是财务经理,显然只是个操作者而非决策者,单单抛出劳拉并不足以平息整个事件,人们肯定会怀疑洪钧甚至会追根溯源把矛头指向更高层,洪钧是无论如何保不住的,科克只能壮士断腕以免殃及自身。
洪钧正要向科克求助有何办法大事化小,科克又说:“你不必再和我谈什么,我已经请公司的法律部门处理此事,你有什么话去和他们说吧。我想提醒你,你不要打算辞职,因为我不会接受,你等公司的决定吧。”
洪钧的心里泛起一阵苦涩,这已经不是科克头一次告诫他不要辞职,之前是为挽留他这员干将为其效力,如今是要亲手干掉他,但目的都是要物尽其用而已,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人役使的耕牛,终老还要被宰杀献祭,就连一死都要为人所用。洪钧忽然难以自制地回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他在新加坡和科克的第一次长谈,想起科克在首都机场兴冲冲地告诉他可以坐商务舱了,想起他在新加坡的老地方对科克尽情宣泄他的愤懑,想起科克挺身而出保护他不受韦恩加害,想起他和科克在信息产业部的厕所里商议如何利用弗里曼除掉韦恩……
洪钧觉得喉咙发紧,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却听到科克也清一清嗓子,很伤感地说了一句:“It’s nothing personal。It’s business。”随着手机里“哔”的一声录音结束,科克也挂了电话。
洪钧听了一遍录音,日后他又曾听过许多遍,但每次他想听的都只是科克最后说的这句话--“这不是什么个人恩怨,这是生意”,每当他由于某些因素牵扯在一起而感到困惑为难的时候,他就会听听这句话、想想这句话,往往就能想开了、释然了。
洪钧在办公室一直呆到很晚,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却又拿不定主意,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雪莉的不期而至让他预感到危机的降临,劳拉的信口雌黄令他身陷危机之中,本指望能拉他一把的科克竟恩断义绝,不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必欲除之而后快。他原以为此事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说重了是弄虚作假,说轻了不过是工作疏失,不明白科克为什么会下斩草除根的狠手。洪钧又把当天的细节详加回味,忽然想起雪莉在提到她是从新加坡飞来北京时还说了一句--“因为亚太区的业绩也是好得出奇”。危机的导火索是劳拉上周自作聪明将两份真实合同发给总部以致总部产生怀疑,但总部并没有直接来中国彻查却派人先去了新加坡,洪钧猜测总部派往新加坡的不止雪莉一人而是一个调查小组,总部并不认为这只是中国区的孤立事件,而是要彻查“业绩也是好得出奇”的亚太区的问题。洪钧上一次见到的雪莉是被韦恩请来做杀手的,而雪莉等人这次又是被谁派来做杀手的?斯科特!斯科特显然是要借清理门户之机把科克清除掉,自身难保的科克当然不会给洪钧留有任何余地。
去找斯科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洪钧否定了,他和那位总裁大人一向交道不多,急来抱佛脚胜算渺茫,而且历史上洪钧显然是和科克站在一条线上,此时反戈一击充其量成为一名污点证人,对斯科特再无更大价值,仍然难逃一“死”,只是可能“死”得稍微好看些。去找弗里曼?洪钧和这位大佬倒还有些渊源,但任何大佬都不是公正的化身,弗里曼关注的也只会是如何尽快把事情摆平而无意为洪钧伸张正义。
虽然这两人都指望不上,洪钧的思路却明晰起来,自己要找的同盟军不仅眼下要与科克势不两立而且日后也得用得着自己,如此一想答案便昭然若揭--皮特!时隔两年半,洪钧觉得应该和昔日的东家联络一下了。
洪钧一直等到将近11点才给皮特打电话,因为越是选在不寻常的时间,越能让对方重视这个不寻常的来电。还好,皮特没换手机号码;还好,皮特还没关机。电话里声音嘈杂而皮特的反应似乎有些迟钝,等洪钧提高嗓音再次自报家门之后他才惊喜地说:“Jim,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你猜我在哪儿?……硬石……”
洪钧首先想到的是新加坡位于乌节路上的硬石餐厅,笑道:“可惜从北京飞到新加坡要六个小时,不然我可以去和你喝一杯。”
“不是,你来喝一杯吧,不是那个硬石,是喜来登饭店旁边的硬石,我在北京。”皮特语无伦次地喊道。
洪钧大喜过望,不禁叫出来:“我和你只相距几公里。”他生怕错过这一天赐良机,忙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谈,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皮特大约已经喝了不少,随口说道:“你来吧,我请你喝酒。”
“那里不是合适的地方,我要和你谈非常重要的事。”
“哦,那你要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得回到酒店去,你来找我吧,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住哪家酒店。”
洪钧走进北京嘉里中心饭店的炫酷酒吧时已近午夜零点,酒吧里人还不少,他找到一个靠窗的沙发坐下,环顾四周便不免有些感慨,这里正是两年半之前他和皮特最后一次握手的地方。皮特显然有种恋旧情结,每次来北京都住在这里,但即便如此也完全可以约在别处见面,饭店周围可选的场所自不必说,就连酒吧旁边的咖啡厅也还没打烊,但两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这个地方,他们都历久弥新地记得当初那一幕,却恰恰要显得已经不再忌讳才可以重新开始。
皮特来了,身板还是一样挺拔但是步履比昔日有些沉重,笑容还是一样优雅但隐隐透着一丝倦怠。两人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便面对面坐下,皮特眯起眼睛认真地端详洪钧,说:“我嫉妒你,你一点都没有变。”
洪钧矜持地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这几年毫无进步?”皮特也笑了,洪钧又说:“我没想到你碰巧在北京。”
“明天早晨就要去广州。”皮特毫不隐瞒。
洪钧估计他是要去拜访广东第一资源,但想了想还是没再多问,而是建议先点些喝的,皮特说他刚才已经喝了不少啤酒,便和洪钧同样点了鲜榨的果汁,服务生见这么晚来泡吧的两个大男人居然只点果汁,不禁有些怪异,皮特毫不理会服务生的表情,主动延续刚才的话题说:“你应该知道我去广州的原因吧?”
“第一资源的项目?”洪钧明知故问。
皮特露出一丝苦笑:“也许你会觉得奇怪,谁都不知道两个月以后自己会在哪里,我居然还会把注意力放到某个具体的项目上。但我别无选择,拿这份薪水就该做这份工作,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就一定要表现出我的职业水准。”
皮特的敬业精神着实令人钦佩,但言语间又分明流露出一股悲凉和无奈。洪钧说:“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你说得对,谁也不知道两个月以后的事,就像面对一个项目,有人并不知道自己会输,但也有人并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赢。”
皮特听出洪钧话里的暗示,立刻问道:“你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可以让我知道是什么吗?”
洪钧微微一笑:“的确对我很重要,至于对你,就要看情况,如果你不想在合并后的新公司继续执掌亚太区而是另有计划,这事对你来说就不重要了。”
皮特看似平静地喝了一口果汁,也矜持地笑道:“不妨听听看,即使我另有计划也可能会改变主意的嘛。”
“据我所知,我现在的老板正面临麻烦。”洪钧直言相告。
皮特不由自主地探身向前,一言不发地听洪钧诉说科克弄虚作假夸大业绩并在事发后嫁祸于人的经过,他时而惊讶得瞪大眼睛,时而双眉紧锁不住地摇头以示对科克的不耻,时而叹息一声用目光对洪钧倾注无限的同情,听完之后他沉默良久才说了句:“Jim,我相信你。”
这话虽然听上去令人感到慰籍却毫无实质意义,洪钧尽管忧心如焚却只能强忍住不催不问。皮特慢条斯理地说:“我听说有可能会由你们的斯科特出任新公司的总裁,我的老板--你在时ICE的总裁就是他--将会出任新公司的首席战略官,你肯定知道那是个荣誉性的职位,是他退休前的过渡而已,不会介入国际各大区的业务,我感觉他和艾尔文都会做出姿态尊重斯科特的意见,而斯科特肯定倾向于延用他在维西尔的下属,除非在某个大区ICE做得远胜过维西尔,遗憾的是我的亚太区没有做到这一点。”
“你和斯科特谈过吗?”洪钧问。
“我们通过电话,还没有机会见面。”
“你了解斯科特和我的老板科克之间的关系吗?”
“我听说他们俩都是很有个性的人。”皮特并没有直接回答洪钧的问题。
“我也听说,每个老板都可能遇到令他讨厌的下属。”
“是啊。”皮特长叹一声,深有感触地表示赞同。
洪钧趁势说:“Peter,我建议你尽快和斯科特谈一次,最好马上见面谈。斯科特和科克的关系很紧张,斯科特需要知道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事,他需要你。”
皮特关切地问:“Jim,请你告诉我,维西尔亚太区的业绩真的会做出修正吗?”
洪钧刚才就一直纳闷皮特听到内幕之后竟没有半点兴奋,见他还在纠缠于具体的业绩数字便不客气地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担心那些数字呢?”
“因为……,”皮特迟疑一下才说,“因为ICE在亚太区最大的项目--第一资源广东公司--也出了问题,我们可能不得不把它从去年的销售额中拿出来,我的数字会更加难看。”
洪钧非常意外,他只听说广东第一资源的系统集成标在签过合同之后仍然有人告状要求重新招标,但没想到连软件标也面临同样命运,这才悟出皮特的犹豫不决是因为他自己也正麻烦缠身,不禁怀疑道:“你也做了科克做过的事?”
“没有,当然没有。”皮特连忙否认,“你的老板遇到的麻烦是他自己制造的,而我遇到的麻烦是令人讨厌的下属制造的。”他决心已下随即把俞威在广东第一资源的所作所为讲了出来。
洪钧听后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对皮特说:“所以,不必再把眼睛盯在两家公司的业绩上,新公司更需要的是守规矩的人而不是麻烦制造者,斯科特应该明白这一点。”
“你刚才讲的有什么证据吗?”皮特问。
“如果我自己向斯科特告发科克,我需要另外找出证据;如果你向斯科特告发科克,我就是你的证据。”
皮特虽然点头,嘴上却说:“最好再想想看,有没有可能多找一些证据,或者,证人。”
“如果斯科特正式对科克展开调查,维西尔中国的财务经理应该会愿意作证,只要让她得以体面地离开公司,最好再多给她一些遣散费。”洪钧马上又不容置疑地说,“但她只是一个备用选项,我相信只有我可以帮助你,我相信你也会帮助我。”
皮特望着洪钧,动容地说:“你需要一位公正的老板,我需要一位出色的下属,看来我们都花了太多时间才终于又找到各自需要的伙伴。”
洪钧重又感觉到了当年与皮特合作的默契,笑着说:“很明显这存在一个前提,你需要首先让俞威离开,否则你和我这个梦之队只能是一个梦。”
洪钧本以为皮特会爽快地予以赞同,不料皮特却低头沉吟道:“新年前David已经了解到俞威的事并马上告诉了我,他曾多次建议我尽早开除俞威,但我一直没有那么做,总觉得应该再给俞威一次机会……明天早晨俞威还要和我一起去广州。”
洪钧暗笑皮特是投鼠忌器,心怀侥幸总指望俞威能替他收拾广东第一资源的摊子,与其说是给俞威一次机会还不如说是给他自己。洪钧也清楚小谭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禁慨叹小谭真是越来越神通广大、志存高远,但眼下他和小谭目标一致,而要除去俞威必须首先彻底打消皮特的幻想,他说:“Peter,如果没有ICE和维西尔即将发生的合并,俞威也许会力求挽回广东的项目,并非为了ICE,而是为了他自己。但现在他在ICE的日子已经进入读秒阶段,他可没有像你那样的职业水准。”
皮特点头,端起果汁做个干杯的动作说:“OK,优先的事优先做,先解决人的问题,就把广东第一资源留待以后你带领新的团队去做吧,希望那个项目将是未来的新公司在中国赢得的第一个里程碑。”
等两人把下一步的细节商议妥当,皮特伸个懒腰,把目光投向一片朦胧的窗外,说:“Jim,时间过得太快,两年多了,可是那些旧日时光就像是在昨天,你不觉得吗?真让人伤感,好在你和我终于又走到一起了。”
洪钧的心情非常复杂,只好冲皮特笑了笑,仿佛自己也为今日的重聚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