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到学校有几里路,要经过两座山丘,两丘之间有一片平坦的坳地。为了躲避学校的闲得无聊和家中的劳作,我和几个同学便选择这块隐蔽的地方玩起了扑克,并且“带彩”,有几毛钱的“分子钱”就够了,一打就是一上午,有时打一整天。
怎样概括我们这代人的童年,过去有句比较形象的话,叫做“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不错,我们出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新政权早已建立;那个年代及至我们成人之后,到处可以看到迎风招展的红旗,大城市搞政治运动,经常造出“红旗的海洋”,乡下生产队的农民上工,也要把红旗插到田边地头。因此,说我们是红旗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并非夸张。
不过,我们的童年远没有这句话中喻指的那么幸福,相反,我们经历过的许多磨难与荒唐,今天仍然不堪回首。
对我来说,童年最难受的莫过于想读书而不能读书或没有书读。我上小学时已是六十年代初期,刚过上几天安定日子的农民,却又经历了三年空前的自然灾害。我父母刚与爷爷奶奶分灶立家,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全家人都能够活过来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其贫穷不言而喻。村旁的山丘上有一排干打垒的瓦房,其中两间大一点的用作教室,那就是我们的学校。教室里没有桌椅,老师带着我们用稻草和泥糊起几排土墩子,然后让学生自带一块木板搁在上面,再带一只小板凳就开始上课了。我家里找不出那么大一块板子,外婆家一向比我们“殷实”,外婆为我找了一块旧家具上拆下的木板,头上好大一个被白蚊蛀掉的豁缺。就在那块破木板上,我度过了自己最难忘的启蒙岁月。
初小快毕业时,父亲突然决定让我停学,理由是弟妹较多,生活困难,让我回家放牛,好从生产队多挣几个工分。那天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我与一直闷着头抽烟的父亲进行了一次“谈判”,我同意停学,但他们必须在下午和晚上留出一定时间让我自学。父亲没说二话,答应了我的要求。当时他那种痛苦的眼神,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第二天早晨,从未管过我读书之事的父亲,却破例把我的书包递送到我手中,对我说了句“你还是去上学吧”。他目送我走出村口,我看他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1966年下半年,我在熊熊燃起的“文革”烈火中走进了高小。那是邻近公社的一所“完全小学”,其实高小的两个年级也只各有一个班,每班不到四十名同学,我是五年级的班长。正当我满怀憧憬,准备好好读完小的时候,到处的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连课本都没有。老师整天带着我们“造反”、劳动、念小说、讲故事,消磨时光。后来,我把这种没有课本的学校生活形容为“高班幼儿园”。
从我家到学校有几里路,要经过两座山丘,两丘之间有一片平坦的坳地。为了躲避学校的闲得无聊和家中的劳作,我和几个同学便选择这块隐蔽的地方玩起了扑克,并且“带彩”,有几毛钱的“分子钱”就够了,一打就是一上午,有时打一整天。学校以为我们在家没来,家里以为我们读书去了,均不加追问。渐渐地,我们越打越上瘾,虽然不是每天如此,但每周至少有两三天是这样玩过来的。从春玩到夏,又从秋玩到冬,好像持续了一年多时间(因为“文革”前期教育体制全面瘫痪,我们在高小“读”了两年半)。隆冬,瑞雪盖地,我们扒开厚厚的积雪,围坐在湿漉漉的枯草地上,直打到日落。记得一位去镇上赶集买年货的老人路经此处,惊奇地说:“那上面(指我们手中的扑克牌)真的有火呵!”所以,我现在特别理解那些玩麻将上瘾的人。
我的童年是不幸的童年,几乎是在与饥饿和劳困的搏斗中度过的,几乎是在对知识的渴望中度过的。
我的童年又是十分幸运的童年,几乎是在没有学习压力的轻松自在中度过的,贫困的生活和超体力的劳作磨砺了我的意志,“高班幼儿园”的生活为我们增添了许多乐趣。
从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贯彻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纪伯伦